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太守大人正在官厅处理政务,徐远霞和张山峰坐在素雅简朴的客厅喝着婢女送来的茶水,刘高华则带着陈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房,做贼似的,因为陈平安跟他讨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舆图,而且必须是有朝廷盖章的那种。
刘高华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一想到这次不仅活着离开古宅,还亲眼见识过了精怪鬼魅,还他娘的跟她坐在一张酒桌上喝了酒,就豪气冲天,看谁谁顺眼,便拍胸脯答应下来,要帮陈平安去偷,结果陈平安二话不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原本想说他俩一场患难之交,谈钱伤感情,结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银锭,顿时觉得伤感情就伤感情吧,反正以后重逢的机会也不多了。
刘高华蹑手蹑脚地领着陈平安来到房,关上门后,一阵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旧卷轴,正是胭脂郡堪舆图,不过是候补的。这也正常,这类朝廷钦天监绘制的形势图,通常有两幅正选图和一幅候补图。两幅正选图的其中一幅必然悬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则交由当地武将保管,只有候补图才会放起来吃灰尘。
陈平安确认无误后,点头道:“是这个。”
他要五十两银子来买一个极小极小的可能性。齐先生曾经说过,如果看到瞧着舒服的形势图,就可以拿出那一对山水印,无须印泥,往上一盖即可。
陈平安在问过刘高华那栋古宅在地图上的方位后,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去架上挑几本山水游记。趁着刘高华转身的工夫,陈平安手心瞬间多出一对好似“山水相逢”的印章,正是齐静春雕刻篆而成,质地是最好的骊珠洞天蛇胆石。
陈平安朝两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气,看准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轻轻压下,没等出现什么头,便卷起堪舆图夹在腋下,对刘高华道:“行了,咱们赶紧走吧,免得你爹发现。到时候我可不管,给过了钱,不会还你的,你被太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药材钱。”
刘高华随便拿了两本丢给陈平安,一起离开房。
陈平安悄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谋划多半是不成的。不过这也正常,哪有随便盖个印章就能改变数百里风水气运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陈平安算错了一点。他当然不是神仙,可是篆刻印章的齐静春,那是神仙中的神仙。于是,以古宅为中心方圆数百里山水颠倒,污秽退散,转为清灵。秦山神所在的山神庙瞬间崩塌,他自己也金身粉碎。哪怕赵鎏已经放他一马,与他私下会面,传授锦囊妙计,让他喜出望外,只觉得否极泰来,自己终于要行大运了!不再是那个苟延残喘的淫祠小山神,马上就会成为神诰宗神仙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所以当金身粉碎的那一刻,他始终没想明白缘由,只是怔怔地高坐于神台之上,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赵鎏当时正带着几个小祖宗离开小镇,瞬间感知到了这番天地变色的异样,顿时呆若木鸡。难道是宗门金童亲自出马了?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这等神通吧?
其余神诰宗晚辈更是惶恐不安,只有那个看似惶恐的小道童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心想:我就说吧,那家伙是活了几百岁的老王八蛋,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时候回到山门见着师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嘘,这次我见着了上五境的仙人!
绣楼那边,杨晃顾不得什么阳光普照、神魂灼烧,迅猛飞掠来到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机盎然,灵气从四面八方丝丝缕缕汇聚而来,满脸震惊和狂喜。
莺莺更是直接破开屋顶,任由衣裙下边的丑陋身躯暴露在阳光之下,深吸一口气,百年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顺畅。
杨晃红着眼睛,无比激动道:“必有圣人相助!说不得就是因为傅师叔的出现,此处景象落入了神诰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舍大恩下来。不管如何,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他哽咽起来,猛然惊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记响头。莺莺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诚作揖。
站在三进院子里的老妪也拜了拜天地四方,这辈子几乎从不喝酒的她没来由地想起去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难喝就难喝吧,这辈子活得足够久了,已是别人的两辈子。
老妪来到灶房,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探入一个早已开启泥封的酒坛。
酒水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了?没道理啊。老妪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后皱紧眉头,最后竟是一阵头皮发麻,丢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抹了抹额头汗水,突然笑了起来,重新去舀了小半碗酒水,然后走出灶房,坐在游廊长椅上,望着安安静静洒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阳光,小口小口喝着酒。
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得这么闲适无事,手头无事,心头也无事。
之前也是这般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有个名叫陈平安的北方少年,背着木匣,倒退着小跑,笑着与她挥手告别,腰间挂个朱红色小葫芦,里头有酒有剑有江湖。
原来是一个酒鬼剑仙少年郎。老妪喝着酒,笑着想着,这么好的一个少年,那么他喜欢着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胭脂郡,太守府邸。
偷过了自家老爹的一郡堪舆候选图,家贼刘高华有些心虚,觉得五十两银子有些烫手,便想着补救一二,就将徐远霞三人晾在客厅,自己跑去他爹处理政务的官厅,说是自己这趟出门游历,遇上了本上的神仙中人,其中用刀的大髯汉子是一位名动江湖的豪侠,便是郡内第一高手都未必是他的三合之敌,万万怠慢不得。还有一位龙虎山张天师,背负一把桃木剑,家学渊源,斩妖降魔,手到擒来。最后一位姓陈的更是了不得,别瞧着少年模样,其实是八九十岁的高龄了,只是“修道有成,颜如少童”而已。
刘太守将信将疑,略带着一丝忐忑,带上一名见多识广的府邸幕僚,一同前往客厅招待贵客,结果大失所望。他虽然没见过诸多神怪精魅,可看人的眼光并不差,打过招呼之后,落座喝了杯茶就兴致缺缺,让刘高华好生款待三位贵客,找了个由头返回官厅。
一路上,刘太守摇头道:“什么豪侠天师,名不副实,坑蒙拐骗到了我府上,真是胆大包天,若是之后胆敢提出非分要求,本官非要让他们牢底坐穿,牢饭吃饱。”
老幕僚轻声笑道:“混吃混喝倒也不至于,年轻道士和背匣少年不好说,那大髯刀客是确有几分真本事的,府上护院肯定不是对手。刘大人,要知道我入府之前曾经游历江湖二十余年,见识过数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宗师,在咱们彩衣国南方都是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仅论气度,那大髯刀客毫不逊色,目露精光,气度森严。”
刘太守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还真有几分道理。”
老幕僚小声提醒道:“刘大人,你想一想,驻守本州的那位将军大人是公认的四境大宗师,咱们曾经在筵席上远远观望,当时就觉得哪怕喝酒谈笑,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概,很是吓人。仔细回想,那刀客是不是与之有几分相似?”
刘太守皱了皱眉头:“听你的意思,是要好好拉拢一番?可是听说跟江湖人打交道,都是一掷千金才算英雄气概,若是只拿出几两银子做盘缠什么的,不是客套情谊,反而是羞辱,会得罪那帮江湖莽夫。本官向来为官清廉,并无盈余能够出手,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要跟郡城富豪借银子?”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不快,“若是这般满是铜臭气的关系,本官不要也罢。”
读人看待江湖汉,尤其是有了朝廷官身的读人,其实心底还是瞧不上眼的。老幕僚心中叹息:自己送上门的江湖关系都接不住,也怨不得做得一手好章却只是四品官了。更何况刘太守的座师房师如今还是彩衣国的公卿高官,如果换成他,别说是跟富人借钱,就是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假设那个大髯刀客是一个三境小宗师的江湖高手,只要关系到了,那么桌面底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再说,人情人情,没有人情往来怎么有人情,想着事事别人求己可不是为官之道啊。与郡城豪阀大族有点往来,借几百两银子而已,真是你刘太守丢了面子?错啦,是你给那户人家面子呢。只是这些事情,刘太守不爱听,觉得有辱斯,老幕僚说过一次两次后,就心里有数。
一想到这里,老幕僚又有些心灰意冷。官场如此弯弯绕绕,江湖上何尝不是如此?他在隐姓埋名之前,事实上曾经在一个彩衣国南方江湖的盟主麾下担任心腹谋士,快意恩仇是有,可更多的还是人间细事多如毛,任你英雄盖世、满腔意气,用不了几年就会被磨损殆尽。想当年老盟主何等豪气干云,最后不一样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刘太守不冷不热地离开后,刘高华有些尴尬,加上一座郡守府邸竟然寒酸到连几间客房都腾不出来,徐远霞便让刘高华带着去往最近的客栈落脚,只要赵鎏进入郡城府邸,就赶紧通知他们三人。刘高华连连应下。
因为地段好,又是老字号,客栈生意兴隆。好在郡守嫡子的面子还值点钱,硬是拿出了三间客房,而且没敢坐地起价。而刘高华从头到尾也没领这份情,全然没意识到客栈掌柜的心疼割肉,这让徐远霞看得好笑,就连张山峰都直摇头。
人情世故也是学问,这些学问,圣贤上教得不多,但是江湖里头有,陈平安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三人在徐远霞房间闲聊,自然而然说起了这趟古宅之行,说起了张山峰的那张神行符。徐远霞问过了价格之后,得知竟然如此昂贵,便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笑言下趟斩妖除魔一定要有些收获才行。张山峰虽然穷怕了,但是丝毫没有怨天尤人,这倒是让徐远霞刮目相看。他知道修行路上,练气士积攒家底何等重要,如果张山峰一直这么入不敷出,肯定很难往高处走,再好的心性都经不起这种钝刀子割肉。
经过闲聊,陈平安第一次具体了解了练气士下五境铜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气境、筑庐境的风光。
其中前四境分别修炼皮肉筋骨,说是练气士,其实对养育出一副坚韧的体魄也很重视。道理倒也浅显:人身若是一只水碗,炼出一斤气,水碗只能装下八两,其余二两就成了空谈。最后一境则是融会贯通、熔铸一炉,是为人身这具练气之器的大成之境,大概意思像是在说,可以正式登山了。
因为杨晃多次提及柳筋境,说成是“留人境”,徐远霞便着重给陈平安这个外行解释了一番。他说得津津有味,充满了纯粹武夫对山上神仙的调侃,让刚好停滞在三境的张山峰十分无奈。
“曾经有一个惊才绝艳的柳姓修士,单凭炼筋一事就直接登入上五境,成就无上仙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故而专门以‘柳筋’命名此境。而之所以有‘留人境’的说法,是因为许多奢望走捷径的修士误入歧途,在这个境界上对柳姓修士遗留的残缺秘籍去钻牛角尖,耽搁太久,贻误终身。”徐远霞喝茶也有喝酒一般的豪迈,言语之中颇多调侃,“咱们武人总被山上修士看轻,可有一点怎么都比练气士强,就是步步扎实,没那乱七八糟的捷径可走,最为脚踏实地。下五境的练气士只要不是兵家和剑修之流,遇上了咱们第三境的纯粹武夫,可讨不了半点便宜!”
张山峰身为在座唯一一名练气士,闷闷道:“你们武夫跻身三境,我们练气士跻身中五境之后再来比比看?肯定是我们练气士胜算更大。”
徐远霞嘿嘿笑道:“咱们只做同境之争,第九境的金丹境练气士够神仙了吧?遇上咱们山巅境的纯粹武夫试试看?那大骊藩王宋长镜,你们几个十境练气士敢在他面前横?宋长镜是我们东宝瓶洲纯粹武夫里头的这个!”他伸出大拇指,“这等武夫才是世间真豪杰,身处山下却能傲视山上。只恨我徐远霞不能见他一面,否则死皮赖脸也要敬他一碗酒!”
陈平安脸色古怪。藩王宋长镜,可不就是宋集薪的亲叔叔,曾经在泥瓶巷路过,还跟他打过照面来着。再说了,跟宋长镜差不多境界的纯粹武夫,只说在龙泉小镇,就还有李槐他爹,更别提还有崔瀺的爷爷……陈平安只好默默喝茶。
之后三人去客栈一楼吃饭,大堂酒桌上议论纷纷,原来有位老神仙即将大驾光临,一手神通变化莫测,能够丢纸为美人。那些个仪态万方的婀娜女子在一张张黄纸落地现身之后,一个个与大活人完全无异,能歌善舞,对答如流。
老神仙这一路南下,已经让彩衣国沿途各地的达官显贵都忍不住叹为观止,所以老神仙尚未驾临胭脂郡,这座以美女著称于世的郡城就已经翘首以盼了。男子期盼那些由纸张变化而来的神异美人别有韵味,稍有姿色的女子则是都起了争胜之心:岂有一张薄纸胜过她们真人的道理?
陈平安对此兴趣不大,徐远霞和张山峰倒是跃跃欲试。一个信誓旦旦说那老神仙说不定就是披着人皮的精怪妖魔,一个使劲点头附和,说决不允许妖魔蛊惑人心。
陈平安看着两个满身正气的家伙,心想:你们两个能不能擦干净口水再说话?不就是想看漂亮女人吗,直说啊,我又不会笑话你们。唉,说到底他们就是没见过真正好看的姑娘。
这一点,陈平安底气很足。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她眉如远山啊。
落魄山,竹楼后边新开辟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无鱼,空荡荡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么,魏檗却经常在此蹲着,一看就能看上半个时辰,还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着水塘,切莫让外人靠近。约莫是不太放心这两个家伙,魏檗甚至让那条腹下生出金线的黑蛇从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楼附近盘踞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