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骤雨,偶尔被电闪雷鸣撕开夜幕。
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个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神色灰暗,摊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钱突然崩碎开来。中年道人忍着心疼,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丢掉,冷哼道:“一双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还要负隅顽抗,徒增痛苦罢了。”
中年道人身旁站着一个衣衫单薄的高大男子,浓眉大眼,任由雨水拍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丝金色光芒闪过,腰间悬挂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印盒。
他眼见着道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损失了一员心腹爱将,便有些不耐烦,冷笑道:“若是还要硬闯进去,那么事成之后,可就不是五五分账了!”
中年道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反过来问道:“那大髯刀客是何方神圣,为何恰好在今夜造访古宅?”
高大男子嗤笑道:“听说去年末彩衣国来了个外地游侠,仗着有把好刀,收拾了几只不成气候的乡野阴物,就暴得大名。观其行走于这场大雨中展露出来的神意,顶多就是一个四境武夫。若在别处,我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时候你我一并收拾,你大可以拿去制成傀儡,我决不阻拦,但是刀要归我。”
中年道人一挥拂尘,全身雾气升腾,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间干燥,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高大男子犹豫片刻,问道:“那古宅主人的靠山当真已经在神诰宗内部失势?”
中年道人点头笑道:“你这位山神的消息未免也太闭塞了。”
高大男子满脸阴霾,咬牙切齿道:“还不是怪那栋宅子弄了个神诰宗秘不外传的破烂阵法,一点点蚕食了方圆百里的灵气,害得我这百年以来,金身渐渐朽坏,如今谁还愿意把我当山神看待,混得比别处的土地爷还不如。此仇不报,难解我心头之恨!”
中年道人点头称是,安慰一番。
事实上,此处的山神庙,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彩衣国朝廷敕封的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乱葬岗,秽气遮天,高大男子接纳香火,侥幸成为山水神祇之后,为了修行,不惜涸泽而渔,加速了山水枯败的进程。古宅作为阵眼的阵法运转,只汲取阴煞之气,而不损耗山水灵气,反而维持了山水平衡才对。但是这些内幕多说无益,堕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心知肚明,反正谁都不是什么好鸟。
高大男子突然厉色问道:“我是为了夺回全部地盘,你是垂涎那个女鬼的身躯,一旦为你掌控驱使,必定如虎添翼。那么那个家伙又是图谋什么?难道这古宅之中,还有我不曾知晓的珍稀法宝?”
中年道人嘿嘿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头咱们一起问问他?”
高大男子心中了然:“如此甚好!”
中年道人环顾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惨白的光景,绿树寥寥,但是他却知晓这还要归功于那个女鬼的“闲情逸致”,土地上才能有这点点春意。
那个女鬼,无论是机缘还是性情,实属罕见,中年道人亲临此地后,越发志在必得。他眺望那座古宅,啧啧道:“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不承想高大男子也是读过的,笑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一修士一神祇,相视而笑。
古宅的二进院落,一侧厢房已经漆黑一片,两个生应该都已入睡,但是陈平安和张山房间的灯火还亮着。不等老妪敲响房门,嗜酒如命的刀客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味,自顾自使劲拍打房门:“可还有酒喝?若是有,那可就是换命酒了,保管你稳赚不赔!”
老妪没有阻拦,只是说道:“你们自行安排房间。”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打开房门,看到一个容貌粗犷的陌生汉子。
刀客瞥了眼陈平安,大大咧咧问道:“小娃儿,听你的行走和呼吸,应该也是习武之人,如今有无二境?”
陈平安笑道:“自幼跟随长辈学武,这是头一次行走江湖,还不知境界划分。”
回头望去,张山已经被吵醒,正坐在床边穿鞋子。
刀客大步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啧啧道:“不知境界划分?那就是出自穷乡僻壤喽?那为何这趟出门远游,东宝瓶洲的雅言说得如此顺畅?寻常小国的乡野之地可学不来这玩意儿!说,你小子是不是那披着人皮的鬼魅?!”他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而视,“速速报上名来,我徐某人刀下不斩无名之鬼!”
陈平安和张山面面相觑:难道是因为外边雨大,所以这哥们儿脑子里进水了?鬼魅?
练气士当中,野路子的散修无数,来历驳杂,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虽然歧视难免,但是远远称不上被打压追杀,可是鬼修却是例外,一经发现,几乎人人喊打喊杀。若说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环,那么练气士的证道长生就属于逆天行事。人死入土为安即是人道,鬼修则违背此理,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
仙为生修,神为死授。鬼修刚好是例外,既不是在世之时的生修,也不是死后朝廷敕封、授予金身的山水神灵。所以龙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师桃木剑所指的对象,四处作祟的恶煞鬼魅要远远多于藏匿于市井坊间的精怪。“精怪”这个词,越是在人来人往、商贸繁华的枢纽地带,就越是没有明显的褒贬之分。事实上,一些大的国家,尤其是山上势力根深蒂固的强盛王朝,即便是老百姓,都习惯了与那些千奇百怪的精魅共处于人间。
陈平安根本没有辩解什么,摘下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刀客愣了愣,喉咙微动,显然是肚子里的酒虫作祟了,气势骤降,厚着脸皮伸手道:“只要请我喝过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被我当场撞见行凶作恶,一切好说。”
陈平安摇摇头,不给。
刀客喟然长叹:“你这小子,不老实,忒奸猾,明摆着欺负我这种正派高手啊!”
张山连忙坐下,帮着打圆场,跟刀客用东宝瓶洲雅言闲聊起来。
古宅内的绣楼美人靠那边,男女依偎在一起,女子身穿青黑大裙,裙摆巨大,不露双腿和绣鞋。两人耳鬓厮磨,男子轻声呢喃道:“愿娘子春寒衣暖,愿娘子愁眉舒展,愿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当空,绿水青山……”
面容丑陋至极的女子咿咿呀呀呜咽起来,如泣如诉,下半身的裙摆翻滚如浪。
老妪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叹息,最后坐在悬挂灯笼的廊柱旁,摸着自己的干枯脸庞,早已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阴不曾离开绣楼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刀客跟张山聊着聊着,突然手按刀柄,不复之前的玩笑神色,郑重其事道:“果如附近小镇的传言,妖气来自古宅后院!好重的妖气,难怪此地风水会消磨殆尽,说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两个小娃儿,我这就斩妖去,你们两个见机不妙就撤,别不当回事。此处凶险异常,绝不是你们两个可以蹚浑水的!”
话毕又思量片刻:“倒是不用现在就撤,免得被古宅老妖盯上。我哪怕落败,也会尽量拖住他们,到时候听我消息,要你们跑的时候别犹豫!”
然后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刀光乍现。他又伸手拨开火盆里的灰尘,抓起一块熊熊烧的火炭擦拭刀身,火星四溅,衬托得那柄宝刀越发锋芒无匹。
哪怕胜算不高,刀客此时满身慷慨意气,可谓英雄气概。
陈平安递过酒壶,神色肃穆:“壮士。”
刀客笑着摇头,手持宝刀猛然起身:“闲聊时喝个酒,解馋而已。其实斩杀大妖,除魔卫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雨夜中,刀客持刀推门而去,往后院大步而行,一抖腕,刀光绽放,照亮四周。他抬头望向远处,朗声道:“徐远霞在此,请赐教!”
张山拿起系挂有听妖铃的桃木剑,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去助他杀妖!陈平安,你是纯粹武夫,在跻身四境之前,不适合对付大妖阴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