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变黑、又发白。 楚玥从地上捡起衣裳,赤着脚推开房门。尽量动作轻柔,却还是发出了“吱嘎”的声响,回头瞧,幸好他蜷在榻上并未苏醒,她才松口气迈了出去。 “薛怀,你……”身上疼,对着镜子照果然到处是青紫。纤白的手指蘸了药膏涂抹,每碰一下就疼得“嘶”一声:“哎,就不能动作轻点吗。”涂着药,突然眼泪就掉了下来。楚玥伏在案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种关系,从她第一次及笄开始。 一开始她只是他捡回来的弃婴,慢慢养育着长大。一个七岁的稚童教一个婴儿学说话、学写字。她也聪明,他教什么都会。 小薛怀说:“吃糖。” 她乖巧推过去:“不,哥哥先吃。” 小薛怀说:“睡觉啦。” 她便抱着枕头钻入被窝:“阿玥给哥哥暖床。” 很小的时候,她便将他当自己的哥哥对待,一直敬仰着。 后来一切都变了,因为那个男人——薛升平。 薛升平是薛怀的养父,一个精通药理和医术的人,他开始拿薛怀试药。并告诉他这是为了风月城的太子殿下。 薛怀便一碗一碗的喝药,喝得体弱虚汗、手脚冰凉。 喝得每天晚上缩在被窝里喊:“好冷好冷……”世人都说太子殿下身患重病最怕寒冷,可谁又知道这个与太子同龄的男孩,才是每日备受折磨、体弱畏寒的那个? 楚玥知道。 楚玥一直在旁观。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他喊冷的时候,烧水给他洗脚、洗澡,暖床搓背。也开始学习医术,想着如何救治薛怀。 再后来,风月城入侵朱紫国的计划开始执行。薛怀也到了及冠的年纪,被单独派往邺城做卧底。他们便在这里扎了根,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 可薛升平从未放弃过救治太子殿下,薛怀也无法逃离成为“药人”的命运。 一开始每隔半月便写信来:“吾儿亲启,药材xxx……试药可有反应……”后听说太子殿下身体越发好转,便一个月寄信一次。到最后便是半年。 半年寄一次信,所有的开头都是“吾儿亲启”,但信的内容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句问候,全是药方、药效,还有数不清的“太子殿下”。 “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薛怀把所有的信都烧了。 楚玥记得那是一个雨夜,她刚及笄不久深夜在房中休息。他突然喊冷,让她过去。 她点了火炉,他借着火光将一封信、一封信烧了。大雨滂沱,外面还在打雷,她衣衫单薄被雨水打湿,刚发育的身体轮廓暴露无遗。他目光盯着她,笑眯眯的,眯成一条缝儿。 他说:“阿玥,只有你能救我。” “哥哥?”楚玥不理解,她的长发被拖拽着扔到了毯子上,她好痛、却好害怕。那个熟悉的人似乎消失了,变成了一条毒蛇。 蛇将她的双手缠住压在头顶,蛇的鳞片好冷、好凉。蛇不停的吐着信子,外面的雨被风裹挟着吹进来,她就这样承受着蛇粗壮的愤怒。 事后,薛怀曾经来道歉。 楚玥直接甩了他一巴掌,让他滚。 他一开始还满脸受伤的神情,苍白着从她房间出去。后来,她再冷面的对待他,他便发疯。“别,疼。”可他听不到似的,很少温柔。 半年寄一次信,他发疯。 楚玥对他生气,他发疯。 除了这两件事外,他似乎还是那个“哥哥”。笑眯眯的,对待所有人都平静如水一般。怕冷,会像她撒娇。 “薛怀。”不过从那个雨夜开始,楚玥就改口喊他薛怀,不叫他哥哥了。两个人的关系亲密又别扭,延续到现在。 —— “咳咳咳……” 花惊初躺在木榻上咳嗽,迷糊地皱眉、但未醒转。梦中她好似看到了一幅美好的画面。娘亲和爹爹并排在前面走,她小小的一个,手中是裹红皮的拨浪鼓,奶呼呼的走在后面。 但突然,四周暗了下来。 她有点害怕的喊了一声“爹!娘!” 两人没回应,反而黑暗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只剩下脚下的窄道。花惊初迈着小步子,跑起来,摔倒又爬起来,再摔倒…… 黑暗中唯一透着光的小道,通向爹娘在的地方。他们的笑声和说话声那么近,却那么远。她哭泣着大叫,手中的拨浪鼓扔了,摔跤磕得乳牙掉了从嘴里吐出来,全是是血味儿,可他们却不回头。 “
爹!” “娘!” 有意识到自己在做噩梦。 但无法苏醒。 “……” 花惊初感到后背出了汗,整个被窝潮乎乎的。 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扯着,身上也像压了什么东西十分沉重。“动一动手指,拜托动一动!”尽管在体内大喊、几近崩溃,可表面上仍平静的躺在床上,呼吸沉稳。 感受到帷幔被撩开,木榻的一边沉下去。一个男子清浅的声音传过来,道:“怎么了。”帕子擦脸的触感,一点点、像是对待易碎的花瓶:“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花惊初诧异,自己竟对他的触碰并不排斥。心里想着:这人是谁,我和他认识吗? 绞尽脑汁想不出答案。 别看花惊初名声差,可大部分不是她自己惹得桃花,是要给宋锦尘这个家伙背黑锅——她实际上和男子接触不多。除了安国公府的贾钰(一箭当场尿裤子之仇),风月城韩九公子韩陌(水牢囚禁轻薄之仇),还有宋锦尘的暗卫(不知名字的大哥但她们十年前确实有牵扯),这三位之外,花惊初不认识什么别的男子。更别提被他们触碰,而不感到排斥了。 那这个人,到底是谁? …… 韩陌第一次这么照顾人。 他没想过自己也有端着水盆,沥干水拧帕子,一点点给别人擦汗的这一天。衣袖用襻膊系住,环套在脖子上。除了身形依旧挺拔如竹保持礼仪不弯曲,此时的他,看起来平易近人、充满了烟火气。 “伤口该换药了。” 犹豫了一下,韩陌的手拉住她的一角衣带儿。稍微用力,丝绸制的带子便要滑脱。他赶紧扭过头去,不敢看。手指向上试探性摸一下,还好还有一层亵衣,便偏转过头来,打算给她的伤口上药。 呀,你干什么啊! 花惊初心里大惊,一直在心里喊:别、别扯开。她虽对这个人没排斥感,但也不能……彼此坦诚相见吧?可衣带儿还是一下扯开了,她顿时红了脸心道:完了,一定全被看光了。凉嗖嗖的,像剥了壳的鸡蛋。 韩陌扭过头来的一瞬间,怎么也想不到女子的亵衣竟是这种式样。小小的一件,只裹着胸口的位置。此时被汗水濡湿了,又薄又透,反而该遮住的什么都没遮住,更加凸显高处开满花儿似的白脂小山。 他愣住了。 顿了下,立刻脸爆红移开视线! 下意识将被子一下甩到她身上蒙住。韩陌感到一阵眩晕,闭上眼睛,无济于事。刚才看到一幕像是印在了脑子里。 “唔,”花惊初的身体终于能动了。她迟疑了一下,想面对又不敢面对。脸红得发烫,心跳也很快。最终她深呼一口气,小心地用手指扣着布料,将盖在脸上的被角一点一点扯了下去。小脑袋探出来:咦,没人? 室内无人,只有大敞着的门。寒风从门外吹进来,撩起床边的白纱帷帐,吹得正在煎煮的药炉袅袅轻烟歪斜,带来一丝清凉。 花惊初傻眼了:“谁?” “到底是谁把本小姐看光了!” “而且还拍拍屁股、脚底抹油跑了!” “到底是谁!”她不爽的咆哮,声音响彻院落。 —— 韩陌站在门外,侧身藏于柱子后。 一袭白衫被风吹得衣袂翻飞,就如此时泛起涟漪的内心。但余光中看到一人走来,便又将情愫压下去了。 薛怀衣服单薄,只披着一件外衫还没系扣子。衣领很低,被风一吹露出胸口处一个紫红色的淤痕。他问候道:“太子殿下。” 韩陌:“薛卿,昨日睡得可好?” 薛怀太瘦了。风吹之下竟有摇摇欲坠之感,上挑的眉眼弯成两道月牙,笑着回道:“九日驰驱一日闲。承蒙太子关心,昨夜我睡得很好。” 雪渐浓,风未停。 两个人对视。 薛怀睁开那一双总是眯缝的眼睛,浅赤色的瞳孔缩紧,带着全然不在乎的漠然。他突然抬手,枯瘦的一只手像是握了锋利的刀,快速且准确的点到韩陌胸口上。 韩陌站着不动,没躲。 薛怀神情错愕了一下,紧接着展示手中拈着的一片枯叶道:“看来是我这儿过于简陋,才让太子殿下衣襟上沾满树叶。” 韩陌笑:“薛卿,多谢。” 八岁的时候两人第一次遇见。那时的他丧母不久,独自一人坐在树下的棋盘前执子下棋。薛升平背着药箱、单手牵着一个小孩儿来到面前。那孩子也同现在一样高瘦,但眼睛睁得很大,眼仁又白又清亮。 <
> 薛升平道:“太子好。”那孩子也大方开口:“太子好。”两个人弯腰行礼,他对这一切都已麻木,目光移回来,落在手中的黑子上“咔哒”一声放入玉石棋盘上。黑子、白子交织,一如今日他对风月城的布局。 那孩子就是薛怀。 薛升平这个人,喜欢他的娘亲。 起初小韩陌对他很排斥,觉得薛升平老□□想吃天鹅肉。可后来,当母亲被父亲赐死,他身边空无一人时,薛升平再像平时一样来到他身旁,韩陌竟感到的是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