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好奇问道:“阮师傅,那些山头大致价格如何?”

阮邛随口说道:“最小的那座山头,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骊朝廷命名为真珠山,叫价是一枚金精铜钱,不过必须是迎春钱。”

陈平安惊讶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点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实连峰字也不沾边,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钱,不划算,这是因为大骊实在没办法喊价半枚金精铜钱。”

陈平安嘀咕道:“一枚铜钱而已,再小的山头,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都归自己了,怎么想都划算啊。”

阮邛继续说道:“中等山头如玄李山、大雁山、莲灯峰等,大骊那边估价在十到十五枚金精铜钱。最大的一条小山脉和其他两座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这还是因为无人竞价一说,归根结底,大骊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们在东宝瓶洲的各条人脉,希望他们背后的真正靠山财主,能够浮水出面,主动与大骊接触。”

陈平安皱眉道:“阮师傅,那我这个时候占这么大便宜,不是很出风头吗?不会被人记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挠挠头,没有立即答应。阮邛非但没有恼火陈平安的不识好歹,反而欣慰道:“没有得意忘形,还不错,回去泥瓶巷之后,好好想一想,争取明天给我答复,久则生变,这可不是我诈唬你,事实如此。”

陈平安离开铁匠铺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桥那边,都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陈平安以前也想象过以后自己有钱的日子。比如说能够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葫芦,自家院门有春联、门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补得跟屋子似的,给爹娘上坟的时候能捎一壶好酒、一包糕点,等等。

陈平安打死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一座甚至几座大山。

临近石拱桥,陈平安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继续前行,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便沿着溪水继续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为狭窄地带,助跑飞奔,一跃而过,这才走向青牛背。陈平安并不知道,自己因为绕远路,刚好和阮秀错过,青衣少女拎着一壶桃春烧飞奔过桥。这次在小镇买酒,阮秀经过压岁铺子的时候,低头快步走过,生怕被那些眼缭乱的糕点勾走魂魄,因为她要开始积攒私房钱了。

陈平安先去了趟刘羡阳家的宅子,点油灯,提着灯盏,走了一遍屋内屋外,确定并无缺少大小物件家当之后,才熄灯锁门,返回泥瓶巷。经过那栋塌陷出一个窟窿的老宅子,陈平安松了口气,肩上的担子还在,但是比起之前离开泥瓶巷那会,已经轻了太多,陈平安忍不住偷着乐呵,兜里有钱的感觉,不坏!

陈平安这辈子只见过碎银子,沉甸甸的银锭,还没瞧见过一眼,更别说跟神仙一样稀罕的金子。

陈平安回到自家祖宅,打开屋门后,又跑去确定是否真的闩好了院门,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点油灯,昏暗黄晕的灯火,映照着冰冷的黄泥墙壁。陈平安从墙根陶罐里掏出三个钱袋子,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分别装有二十五枚、二十六枚、二十八枚。总计七十九枚铜钱。

关于这些来历不俗的铜钱,宁姚粗略解释过,它们是世俗钱的延伸,之所以价值连城,是物以稀为贵,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外乡人进入小镇需要铜钱作为信物。至于这个不成规矩的由来,年代久远,宁姚又不是东宝瓶洲人氏,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三种铜钱,陈平安分别拿出一枚,放在桌上,迎春钱铸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语,镂空透雕,祥云飞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压胜钱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铸有“天中辟邪”四个字,还有龟蛇缠剑的图案。供养钱正面是“心诚则灵”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并无精美图案,样式最为朴素。

陈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钱,反复观看,他实在很难想象这么一枚小小的铜钱,就能够买下整座真珠山。陈平安知道阮师傅嘴里所谓的这个小山包,姚老头第一次带他进山找土,就到过真珠山的山顶,土性可分轻重、肥瘠在内诸多种类,更复杂的是需要辨认某种泥土,天生亲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种,讲究门道很多,陈平安只学到姚老头一身“吃土”学问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头当时跺了跺脚,然后低头对在那儿扒土的陈平安说了一句话,这儿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缩在角落里头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俗话把这种地方称为“螺蛳壳”。

陈平安轻轻放下迎春钱,又拿起压胜钱,只是很快就放下了,他脸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并出。陈平安却刚好是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说过外边许多地方,把这一天生下来的孩子视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于河中的习俗。陈平安摇摇头,拿起最后一枚供养钱,简简单单的正反八个字。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第一次见到宁姑娘和苻南华、蔡金简,记得他们进入小镇大门的时候,每人都需要交给看门人一袋子铜钱,那么这些铜钱最后落入谁手中了?是进了大骊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去想自己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开始在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阮师傅说真珠山这座小山头,只需要一枚迎春钱,玄李山和莲灯峰这样的中等山头,大概是十到十五枚铜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在内的大山头,则需要二十五到三十枚。

陈平安其实稍稍琢磨,就领会了阮师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骊王朝对阮师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给他三座山。其次,阮师傅既然要什么开山立派,显然三座山最好连在一起,扎堆毗邻,否则东一块西一座肯定不像话,这恐怕也是朝廷聪明的地方,知道阮师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钱的山头,所以假装大度得很。最后,他陈平安当然需要跟着阮师傅选取山头。当然,陈平安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在别处选一两座规模不大的中小山头,比如真珠山这样的,就很合适。虽是无人理会的小山包,可是陈平安就特别在乎,山头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况才一枚铜钱而已。陈平安觉得一定要把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为安!

陈平安对阮师傅言语中提及的枯泉山脉、神秀山和香火山,这一拨最昂贵的山头,不是不感兴趣,但他打算在此之外,买下一座比它们差却差得不多的大山头,预计最多耗费一袋金精铜钱,然后买下一些类似真珠山的小山头,争取个十枚铜钱左右,其余全部都用来跟随阮师傅下注,阮师傅在哪里挑中三座大山之后,陈平安就在附近买,再买,使劲买!

至于那座拥有斩龙台的不知名大山,陈平安已经彻底死心,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旧无人知晓,眼前摆着这么个大好机会,陈平安也绝不去买。如今小镇八方来客,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对外封禁的什么骊珠小洞天,几百里山路,连陈平安自己都能走下来,以后又能挡住谁的脚步,更何况是天上那些踩着长剑飞来飞去的神仙?

不过在掏钱买山之前,陈平安打算再亲自进山一趟。一下子出去这么多钱,结果事先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哪怕明知道是一本万利的稳赚生意,陈平安仍会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这其实就是吃苦吃惯了。

陈平安如今有八颗并未丝毫褪色的蛇胆石,其余分别藏在自家和刘羡阳家的蛇胆石,数量不少,不知是不是从小溪里早早脱困“逃过一劫”的缘故,虽然颜色润度都有不同程度的减退,瞧着不如出水时候那么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还带着点“灵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陈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顾璨,或是福禄街的李宝瓶,就觉得肯定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陈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铜钱,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邛请假入山,陈平安就有点头大。姚老头是这样,阮邛也是,陈平安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啥长辈缘,尤其是没有什么师父缘。

陈平安去角落蹲在箩筐旁边,盯着里边的那块斩龙台,伸手抚摸黑色石块的细腻肌理,入手微凉。他很好奇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怎么就跟宁姑娘那样踩在剑上的神仙有关系,更想不出斩龙台到底能够把一柄剑磨到什么程度的锋利。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片槐叶,当时李宝瓶从老槐树那边捡了八片,陈平安送给她三片当酬劳。陈平安仔细翻看槐叶,看似纤薄,实则颇为坚韧,只可惜失去了那种沿着叶脉灵动流走的幽绿莹光。陈平安猜测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祖宗福荫吧,只在一些节点,会有点点绿莹残留停滞。

陈平安把五片槐叶小心翼翼夹入《撼山谱》当中。做完这一切后,他出门在院子里开始走桩。

左右两边的邻居都已先后搬走。

陈平安很快便沉浸于拳桩之中,浑然忘我。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宁姚姑娘说过,练拳一百万次,才是习武的起步而已。陈平安哪里愿意偷懒。

陈平安无意间想起那个木人身上的朱点墨字,那些传说中以便气流出入的一个个窍穴气府。他通体舒坦,滚滚发热,体内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从头往下游去,磕磕碰碰,并不顺畅。那些窍穴就像是破败不堪的粗糙关隘,关隘之间的道路,更是绝对称不上阳关大道,有些宽大却崎岖不平,有些狭窄且陡峭,火龙经过的时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过铁索桥。最后这条火龙在下丹田附近的几座气府间来回穿梭,似乎在寻找最适合它盘踞的窝点,作为龙宫。

宁姚曾言武道炼体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巅峰圆满之时,自身生出一股气,如泥菩萨高坐神龛,气沉于丹田,不动如山,身体便有了一股新气象,开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许多杂质和淤积物,都会被一点点排出体外。陈平安现在就走在这条路上。

没有名师指点,也不能算误打误撞。靠的是勤能补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岭,以及虽然粗劣却得其法门的一种呼吸吐纳。八年尚未破开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宁姚家乡,讲究一个穷学富学武,好在武道一途,没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习,越是登堂入室之辈,越是造诣高深的宗师,越是看每一步的脚踏实地和每一层武道台阶的夯实程度。不过像陈平安这么慢的,如何丢人现眼算不上,毕竟世间无数豪横门第的年轻人,确实就被挡在第一个门槛之外,终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气的存在,但目前来看,陈平安肯定是跟武学天才无法挂钩了。

陈平安猛然“清醒”过来,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他在院子里缓缓行走,逐渐放松身体四肢。

陈平安低头看到墙根斜放着的那根槐枝,突然异想天开,想给自己削出一把木剑。

小时候爹娘走后,陈平安每次在神仙坟那边远远看着同龄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飞纸鸢,男孩子则是用他们父亲帮忙做出来的木剑竹剑,噼里啪啦过招,打得不亦乐乎,陈平安那时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后来成为烧瓷的窑工学徒,一年到头疲于奔波劳碌,便断了念想。

陈平安蹲在槐枝前,觉得做一把木剑肯定没问题,两把的话就比较悬。

陈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门外,再去拿了那把进山开路的柴刀,准备动手给自己做一把木剑。只是当他提着柴刀坐在门槛上时,又有些犹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觉得老槐树不能单纯视为一棵老树而已,毕竟齐先生和老槐树之间还有过一场对话,于是眼前这一截槐枝,让陈平安感到有些别扭。

陈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墙根,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睡意,便离开院子,锁好门后,一路走出泥瓶巷。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石拱桥附近,想到以后总不能次次跳河过岸,一咬牙走上石拱桥,再次坐在中间石板上,双脚悬在溪面上。陈平安有些紧张,低头望着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妖怪,我们应该无冤无仇,如果你真的有话要跟我说,就别再托梦了啊,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跟我说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钟,一个时辰。除了有点冷,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陈平安双手撑在石板上,摇晃双脚,眺望远方,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尽头会在哪里。陈平安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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