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山君觉得自己快死了。

她听人说过,人死之前,才会梦见那些已逝却从不入梦的故人。

——

兰山君终于梦见了老和尚。

古柳高槐之下,年幼的她正坐在长满青苔的破庙石阶上跟着他学刀。

老和尚说她的刀又快又好,颇有天赋,很能继承他的衣钵。可他又不肯说这份衣钵是什么,她便干脆用这把快刀去杀猪。

老和尚痛心疾首,觉得她辱没门庭,不敬佛祖,但吃她拿回来的猪肉却欢喜得很。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无奈的道:“师父,你吃肉的嘴快过你手里的刀唉——”

老和尚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但说的话她却听不见。

她有些着急,把耳朵凑到他跟前,“师父,你骂了什么?”

多年未见了,即便是骂,好歹也叫她听一听音。

但无论她凑得多近,还是听不见老和尚的声音。她就委屈起来。

“师父,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看看我,你都不知道我过得有多难。”

她这个人,命不好。

听人说,她是个弃婴,生出来就被人丢在山脚下,是老和尚捡她回去养大的。十二岁之前,她跟着老和尚四处化缘吃百家饭,虽然日子过得艰苦,但好歹还算有个依靠。

十二岁那年,老和尚就死了。为了活命,她只能下山去做杀猪匠。后来命运多变,十六岁的她突然被接到镇国公府,成了流落在外的嫡次女,十八岁成婚,做了宋国公家的大少夫人。

这一路上艰难得很,但兰山君心里挥着一把杀猪刀,从未怕过谁。

二十六岁,看不上她的婆母终于死了,难缠的妯娌分家出去,嚣张的妾室被发卖,她膝下又有儿有女,总觉得自己的命途该得意起来时,却毫无预兆的被宋家人连夜绑了送回淮陵老家,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常年不见天光。

她恨极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更不知道她这样的身份,为什么突然消失也没有一个人来查一查,救一救。她只知道这屋子窗户钉死,黑漆漆的,睁眼闭眼都一个样。

梦里,她委屈的问老和尚,“师父,你怎么还不来救我,我都要熬不下去了。”

她靠着一日一送的馊饭馊菜度日,没有尊严的活在这一寸天地里,不知日月更迭,已经开始要疯了。

但她不想疯,也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她生来就倔,即便被逼到这种境地,也凭着一股意难平吊着命,不愿意落下一滴泪。

好在梦里是可以哭的。她拽着老和尚破破烂烂的袈裟掉眼泪:“师父,你是不是来带我走的?”

老和尚不答不应,只是转身,一瞬之间,已经在十尺开外。兰山君着急了,情不自禁的跟着跑,“师父,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

可就是追不上——

追得好累啊。

太累了。

她熬不住了。

兰山君痛苦的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睛。

——窗外,骤然涌入了无数天光。

……

元狩四十七年,冬,风饕雪虐。

兰山君随着镇国公府遣来接她的人进皇都洛阳。临近洛阳时,天降大雪封路,一行人便留在了距洛阳不远处的驿站里。

兰家三少爷奉了父亲镇国公的命令去接人回家,一来一往,就用了三月时间。好不容易快回家了,结果又被拦在路上,他烦闷的叹气:“哎,你嫂子该想我了。”

他是刚成婚三天就去的蜀州淮陵接人,正是新婚燕尔,极为思念家中的妻子。

说完转身,见这位一路上雀跃活泼的妹妹竟然没有说话,只一味的盯着屋外的大雪看,笑着道:“妹妹喜欢雪?”

兰山君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认认真真盯着雪看了一会才说,“不喜欢。”

冬雪能冻死人。老和尚死的那一日,就如同今日一般有漫天风雪落下,山雪沉积,接不来大夫上山,也背不了老和尚下山,让她为此内疚了很久很久。

她年少的时候,应是最厌恶雪的。

兰三少爷却有些诧异,“不喜欢为什么如此盯着看?”

兰山君笑笑,“太久没看了,觉得稀奇。”

兰三少爷走近一些:“是么?淮陵很少落雪吗?”

兰山君轻声嗯了一句:“是,很少有雪。”

走近的兰三少爷已经看见妹妹眼底的青乌了,他担心的问:“妹妹昨天晚上没睡好?”

兰山君手紧了紧,“做了个噩梦。”

她神色复杂看着这位现在对她还算和善的兄长,总觉得还在梦中。可她确实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刚刚从淮陵到洛阳的时候。

这一年,她被告知自己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六姑娘,而不是无父无母的弃婴。从此,她踏上了一条青云路。

她不用再为了银子奔波,不用再在晚上担心破破烂烂的门会被人砸开。她住进了高门宅院里,成了世家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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