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定边（七）

到了第二日，飒露在他的营帐中正式与我商议休战一事。此刻的他又与昨日大不相同，端坐在营帐正中，不怒自威，两边整整齐齐地站着许多的亲贵大臣。帐中人虽多，却没有一点噪音，可见他这个可汗的威严。

“你们的皇帝陛下倒是精明，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从亲戚家选一个送来。”飒露满不在乎地笑着说道，“不过只要是有了公主的名号，是不是他亲生的我也不大在意。只是既然封了公主，这公主出嫁该有的仪制可半点都少不得。”

“这是自然”，我应了他的话，来边地快半年了，有关他的消息也知道了不少。他做了可汗之后，并未立刻娶亲，却在我与阿素成婚后不久，一次性娶了三位大臣的女儿做合敦，对这三位合敦，他一视同仁，无所偏宠，只怕娶她们只是为了巩固权力，少有真心。如今求娶大乾的公主做大合敦，他似乎对要迎娶的人本身并不关心，反而更加关心公主的嫁妆，这门婚姻在他看来，大概也只是一门合算的生意吧。

“大乾的公主嫁与我们可汗做大合敦，我们的公主嫁到大乾，却只是二皇子的正妻，这般联姻，在我看来可不是十分的对等啊。”帐中一位大臣开了口，他的中原话有些生涩，但还是能听出语气中的不满。

“父皇已经下旨，下个月封二弟为燕王，封地为燕国故地，公主与二弟成婚之后，便是燕王妃了。”我看着那位大臣解释道。

“如今两国只是休战，并不是一方求和，自然要处处平等才是。你们的公主嫁到突厥，享有大合敦的尊位。按道理说我们的公主嫁到大乾，该做皇后才是。是可汗之前说大乾皇帝一直未立皇后，才勉强委屈公主做贵妃。如今你们竟有意让公主做一个区区的燕王妃，岂非有意折辱我们？”那大臣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父皇已年过不惑，公主尚在妙龄，为了公主着想才将公主许配给了二皇子。何况我朝未立太子，这王爷的爵位便是父皇之下最为尊贵的了，公主做了二弟的正妃，何来折辱一说？”我虽心知父皇有意在辈分上压突厥一辈，可也不想因为这个破坏了休战一事，只好细细地与那大臣解释道。

“既如此，那为何不让公主嫁与郑王殿下？殿下你是大乾皇帝的长子，你们中原人一向看重长幼之分，大乾皇帝又未立皇后，没有嫡子，你便是最尊贵的皇子。何况你虽有二位侧妃，但正妃之位一直空悬，公主若是嫁与你，我看倒勉强说得过去。”

此言一出，帐中的其他大臣们也附和起来。我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飒露却先开了口：“罢了，真珠是我的妹妹，我不忍心看她受委屈，那大乾皇帝年岁上大了些，这郑王府中又有了两位侧妃，孟侧妃还生了一子，若是嫁过去难免麻烦些，这样算来，还是嫁给那二皇子好些。”

飒露的神情虽然随意，但语气中带着些不容置喙的威严。帐中的大臣们虽然有些不甘，却也没有人敢出言反对，一齐应了声“是”。

“既如此，就说定了，今年秋天，就在平汉重开榷场。到了来年春天，我派使团送真珠出嫁，到了大乾再迎娶公主。”

虽说飒露不去亲自迎娶，有些不合礼数，但他已经在真珠公主的婚事上让了步，我便也不好步步紧逼，和他约定了时间，互换了国，便回到了宁远城。

到了安王叔的王府，我发现府中的气氛有些不对，下人们小心翼翼地不敢出一声，脸上的神色也很凝重。我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去了安王叔的房找他，却发现他一个人呆坐在房中，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刚刚哭过。见我来了，轻轻地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王叔为何满面愁容，可是出了什么事？”我怕突厥人出尔反尔，又来骚扰，赶忙开口问道。

“刚刚接到了陛下的旨意，封燕儿为宁远公主，命她一月后起身前往兴都，明年嫁与突厥可汗。”安王叔一字一句地说着，额头上的青筋隐隐可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显露出心中的怨愤来。大概从前他也不是没有怨愤，只是今日实在是掩藏不住了吧。

我听了他的话，愣在了原地。燕儿全名唤作妍燕，是安王叔的幼女。安王叔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子一女，燕儿今年才十六岁，长相俏丽，为人活泼，极爱说笑，人如其名，像只讨喜的燕子。安王叔给她起这个名字，想是寄托思乡之情，盼着她有一日能回到故乡，如今看来，却显得格外刺心。

我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可又能说些什么呢？我为自己之前的自私羞耻起来，送去的不是我的妹妹，而是堂妹，我心中的难过就会少些吗？虽知此番联姻，可换取边境的安宁，可牺牲了一个女子的终身，我们有颜面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安宁吗？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安王叔的眼里满是绝望，向我无力地摆了摆手。我走出房，轻轻地关上了房门。房中一声脆响，大概是他终究忍耐不住心中的怒火，掷出了一直握在手里的那只茶杯。

我刚走到院中，燕儿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她的眼睛肿的不像样，头发也有些散乱，显然刚刚大哭过。她拉着我的衣袖，带着哭腔说道：“苏哥哥，你去求求陛下，不要把我嫁到突厥去好不好？我不想做什么公主，只想和父王还有母妃在一起。你们之前不是都把突厥人打退了吗？为什么还要我嫁过去啊？我听说那个突厥可汗为人极为凶残，连自己的父亲和兄弟都杀了，我好害怕，他会不会把我也杀了啊？苏哥哥，你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你去求求陛下，陛下一定会收回成命的……”燕儿拉着我的衣袖，不住地说着，眼中的泪水又扑簇簇地落了下来。

我站在原地，垂着头不敢看她，心中羞愧难当。王妃也来到了院中，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母女二人放声大哭，那哭声像一把匕首，直插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