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银辉满地,长长案几前一片狼藉。 茶水滚烫,沾湿了大片袍衫,深浅不一。 岳栩惊慌失措上前,满脸紧张:“——主子!” 朔风凛冽,水榭立在湖中央,此时正值寒冬,白茫茫湖面上结了寒冰,侵肌入骨。 茶炉还烧着热水,汩汩白雾自壶口往上氤氲。 沈砚面色难看,他一手抚额,只觉头晕眼花,一时听见宋令枝喊自己殿下,一时又听见她喊自己先生。 “主子!”岳栩半跪着上前,手指未搭上沈砚的脉象,案几后的男子已然睁开眼。 狠戾的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潭,沈砚一手撑着漆木茶案,面容严峻:“去查。” 他倒要瞧瞧,宋令枝这厨艺……是从何而来的。 …… 雪大如席,临月阁早早掌了灯,廊檐下一色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悬挂,光影昏黄,映入屋中。 先前吃了药,贺鸣送来的黄鱼汤自然暂且搁下。 晚膳时分,白芷方亲自端去厨房,重热了一遍。 那黄鱼是今早从河里捕捉来的,自是鲜美可口。 白芷莞尔,她为人和善,且又是宋令枝的贴身丫鬟,旁人自然乐意和她交谈。 白芷低声:“奴婢听厨房的人说,贺公子这手艺是为了贺夫人学的。前些日子贺夫人身子欠安,也是贺公子亲自去的茶房。” 秋雁端着漆木茶盘进屋,闻言笑道:“先前不曾见到人,奴婢还担心贺公子配不上姑娘,做不了我们府上的姑爷。如今瞧这相貌人品,却是……魏子渊,你踩我脚作甚?” 魏子渊面无表情,目光从秋雁身上移开,直视前方。 他性子向来孤僻,唯有在宋令枝的事上心。秋雁亦不和他理论,只同宋令枝说笑。 宋令枝左手不便,厨房送来的膳食越发精细。 白芷屈膝跪在脚凳上,伺候宋令枝用膳。 闻得秋雁的戏谑,宋令枝笑睨人一眼:“你若是想嫁人,明日我便禀了祖母,定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秋雁双颊滚烫,捂着脸急道:“姑娘!” 宋令枝不理她,只垂首喝汤。她左手不便,只懒懒倚靠着青缎引枕,任由白芷伺候自己用膳。 忽而抬眸,对上魏子渊不加以掩饰的目光,宋令枝弯眼:“这般看着我作甚?” 魏子渊眼睫低垂,少顷,方在纸上写道:他是姑爷? 宋令枝连咳两三声,差点呛着,她拿巾帕轻拭:“别听他们胡说,不过是幼时的玩笑话罢了。” 两家并未交换庚帖,且宋老夫人也曾私下寻过自己,若是宋令枝不喜贺鸣,这门亲事便作罢。 魏子渊躬身退至一旁,缄默不语。 宋令枝好奇:“怎么你也关心起这种事?” 魏子渊垂眉:姑娘的声誉重要…… 一语未尽,秋雁捂嘴笑出声:“你如今跟着掌柜,倒也学了一身老气横秋冥顽不灵。你刚刚踩我脚,不会是气我提了‘姑爷’二字、坏了姑娘声誉罢?” 魏子渊偏首,只垂眸盯着纸上的字。 意有所指。 满室如春日暖融。 夜渐渐深了,白芷拿了烛剪剪了灯花,移灯伺候宋令枝睡下。 青纱帐幔低垂,窗外竹影映着雪色。 早先不觉得,这会躺在金漆木雕罗汉床上,宋令枝却觉得手臂疼得厉害,似烈火灼烧滚烫。 院外风声鹤唳,宋令枝秉烛细瞧,往日如白玉莹润的手背,此时起了一圈烫泡,触目惊心。 偏生大夫还交待暂且不能挑破烫泡,只能静养。 辗转反侧,半点睡意也无。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起身,轻手轻脚踱步至案后。 跃动烛光撑起半隅的亮色。 案上铺着托墨的雪浪纸,另有笔墨纸砚。 前世在王府,宋令枝为讨沈砚欢心,着实下了苦功夫。 听闻沈砚好丹青,宋令枝便寻了名师,日夜勤学苦练。她往日最是耐不住性子的人,偏偏在这上坚持许久。 整整十二扇屏风皆出自宋令枝之手,其上所绘鸟雀活灵活现,小雀娇憨,两颗眼珠子圆溜如黑豆,似乎要挣脱屏风而去。又有男女老幼上百人,人人姿态不一,或喜或乐,其衣衫褶皱,细腻详尽。 教宋令枝画画的先生也称赞不已,道后生可畏。 然那耗费了宋令枝整整半年有余的十二扇屏风并
未当作沈砚的生辰礼送出。 那夜月影横窗,满院花香萦绕,香屑满地。 宋令枝在房中坐了多久,隔壁院子迎亲的礼炮就响了多久。 那一夜,沈砚迎了云家小姐进门。 …… 手背上的烫泡隐隐作疼,思绪回笼,宋令枝强稳住心神,目光在颜料上轻轻掠过。 本想着作画分散心神,好叫自己不去想那手背上的烫泡,如今宋令枝却有了别的想法。 祖母的千秋未过,倒不如为祖母作画一幅,也好全自己的孝心。 静室幽幽,画案上的漆金粉彩开光花卉纹香炉青烟氤氲。 长夜漫漫,杳杳钟声自远方传来,已经是四更了。 帐幔松开,宋令枝沾枕入睡。 无人注意的角落,楹花窗支起,黑影跃入暖阁。 冷风拂过,画案上未完成的画作荡起一角,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 “这是……她画的?” 沈砚仍居于西苑,园中玉兰绕砌,积雪纷纷。 屋中只点了一盏牛角椭圆式铜灯,光影晦暗。 沈砚一身月白宝相花纹长袍,手指修长似青竹,他垂眸,目光在宋令枝画作上轻轻一掠。 虽寥寥几笔,却是神韵尽显。 画作所画之人,应是千秋宴上的宋老夫人。满屋珠围翠绕,环佩叮当。 想来今夜匆忙,宋令枝只来得及画宴上一角。 沈砚轻哂:“母后倒是有心。” 知他好丹青,特寻了这么一人过来。雪浪纸上人物灵动,就连丫鬟衣裙上的褶皱…… 陡地,眼前灰蒙一片。 沈砚一手抚额,只觉头疼得厉害,耳边恍惚,好似又想起宋令枝的声音。 “殿下,这屏风你可还喜欢?” 那屏风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沈砚只记得其上所画的女子耳坠小巧,衣裙繁复纹理细腻,和眼前这幅有异曲同工之妙。 岳栩着急:“主子!” 沈砚稳住身子:“无碍。”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勒出显目红印。 沈砚一双眸子漆黑,烛影在他眉眼跃动,他指骨轻轻点在雪浪纸上,沈砚忽而轻声:“我记得……宋瀚远的海上快下来了。” 岳栩毕恭毕敬:“是。” 窗外雪落无声,静悄无声耳语。 那枚青玉扳指早就自沈砚手中摘下,男子指腹轻轻在扳指上抚过。 岳栩抬眸,无意瞥见这一幕,蓦地不寒而栗。 上回他在沈砚脸上看见同样的表情,是在兵部尚自缢的前夕。 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动作。 而这回沈砚问的是……宋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