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苏是松花江上的市镇,这个市镇只出现在封江之后的六七个月里。冰封江面,深达数丈有余。 当地人在冰面上建起铺子工坊、房舍酒楼,鳞次栉比,热闹如江南市集。但等江面解冻,这个市镇也就在一夜间消失。 自小长在大漠的连七很少见到北地的景象,更遑论是如此奇特的哈拉苏。 十六七岁的年纪怎会不爱玩闹呢? 在酒楼歌坊间穿梭玩乐、肆意不羁的白裘少年,左手举着新鲜出炉的烤饼,右手握着甜津津的糖油果子,腰间还挂着当垆新酿的米酒。 秦无昭恼于对方过分张扬的同时,忽然意识到,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这才是言醉养出来的少年。而他认识的那个连七,是被困在前尘旧恨里的人。 此刻,她已经在往前走了。 见对方进了个酒家,秦无昭无奈跟了上去。 不醉无归小酒家。 酒家的主人是个叫唐可卿的女人,不仅人长得温柔可亲,连声音也像黄莺一般婉转动听。 她对待连七的态度也如长姐一般温柔,乍看是身穿白裘、明眸皓齿的西域少年郎,仔细看也能知对方是个女子,身后跟着的黑衣男子目如深潭、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对待少女多看护之意。 奇特的组合。 两人在哈拉苏闲逛的时候,很多明里暗里的眼睛都在注意着两人。 这白裘少女看起来不谙世事,待人毫无防备,举手投足肆意不失矜贵,在危机四伏的哈拉苏,乍看起来就如同落入狼群的无害羔羊,若非一旁有黑衣男子寸步不离,恐怕早就被蛰伏的黑暗生吞活剥了去。 或许也快了。 等到他们进了自己的酒家,唐可卿的笑容便更加真切了。 少女要了壶玫瑰露,还没喝几口便被黑衣男子劈手夺去。 少女砸了咂嘴,悻悻作罢,随口点几碟菜。少女扬着笑叫住了唐可卿:“姐姐,这哈拉苏可有哪些好玩的去处?” 唐可卿轻笑了起来,很少人能拒绝这样一个少女流露出的自然的亲昵,她也不能:“好玩的地方是有,但未见得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 少女闻言乌黑的睫羽微颤:“唔,姐姐这样一说,我倒是更想去了。” 唐可卿掩嘴笑道:“你想去,你哥哥未见得愿意带你去。”说着,瞟了眼站在酒家外喂马的黑衣男子。 少女眨了眨眼睛,眼里仿佛有星光流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说着,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瓶新的玫瑰露,抬手虚敬,仰头饮下。 唐可卿脸上笑意更深,凑到连七耳边悄声耳语几句。 “竟还有这样的好地方。”白裘少女叹道,“多谢姐姐告知。” 说罢,作若无其事状蹦跳着离开了酒家。 桌上的玫瑰露,空空如也。 是夜。 璀璨的灯火依次亮起,灯光照在冰面上,伴着歌舞喧嚣,一扫冷清萧条之气。哈拉苏的夜,比白昼更长,更热闹,也更吸引人流连驻足。 天长酒楼的灯火已经早早暗去,秦无昭在这个夜里脚步匆匆离开了酒楼。 他的手下没有离开,他们奉命留在这里守着酒楼里的人。 但此刻,那个本该躺在床上安睡的人早已离开了酒楼。她此刻在哪儿呢? 银钩赌坊。 连七没有想到,哈拉苏这里也有银钩赌坊——那个前不久,西方魔教的继承人玉天宝欠下巨额赌债并被人杀害的赌坊,居然在哈拉苏还有个分号。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有心人眼里,此刻身带玉牌的她,大概看起来就像是玉天宝二号。既然玉天宝能在江南的银钩赌坊死一次,那她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玉天宝二号,自然可以在哈拉苏再死一次。 啧,被小看了。 连七心下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此刻她仍旧穿着白日里招摇的装扮,笑嘻嘻地四处走动,过了会儿,兴致缺缺地抱臂站在赌桌前看热闹。 与此同时,她敏锐地注意到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里面不乏明晃晃的恶意。但其中只有两道值得留意,一道在斜右上方二楼的包厢,一道在右后方的人群。 她的耐心一向很好,何况暗中窥伺的人一定比她心急。 “别动,主人想见你,老实点跟我走。”腰后堵上一柄坚硬,是匕首。随之而来的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威胁。 连七露出害怕的神色,点了点头,乖乖跟着人上了楼。二楼的包厢打开,暖气扑鼻。

她被身后人猛地一把进了屋,门在身后“嘭”地关阖。 屋子里的榻上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屋里多了个人,她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喝茶,显然这是一个对自己的手段很自信的女人,她的确也没把眼前这个轻易上钩的女孩放在眼里。 连七也在默默地打量眼前的女子,眼前的妇人并不算美,但眼睛很有神,唇很丰厚,透出一股成熟的性感和独特的韵味。 似乎没料到连七如此耐得住气,妇人终于抬起眼看向了她。连七嘴角扬起一抹笑,眼底如有星光流动。 “知道我为什么让底下人把你请过来吗?”妇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连七道。 连七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愠色,讥笑道:“请?您请人的方式可真够特别的。” 妇人似乎对她的天真感到不屑,又隐隐含了丝怜悯:“我一向对人是很客气的。但是对将死之人,也谈不上什么客气不客气。” “将死之人?”连七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胆怯:“你要杀我?” “不错。要怪就怪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还如此招摇。”妇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似乎在欣赏对方的恐惧:“但在我动手之前,我要知道,你身上的玉牌是哪来的?” 连七解下佩戴在身上的玉牌,举起问道:“你说这个?” 妇人看着玉牌,眼里流露出疯狂:“是。你怎么会有这玉牌?” “有人送给我的。”连七满不在乎道:“你若想要,我送你便是。我的命可比这玉牌值钱。” 妇人怎会相信连七的话?但很快,她就不得不信了。因为连七话音刚落,就顺手把玉牌朝妇人抛了过来。 这一变故完全超出了妇人的预料,眼看玉牌就要落在地上碎成数瓣,她终于失去了镇定,着急地俯身去取。 就在她动的这一刻,眼前的白裘少女也动了。 明明穿着一身厚重的衣服,但眼前人的步法却轻如燕,而比她步法更快的,是她不知从哪取出的软刀。只一瞬,屋内局势陡转,妇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就成了她自己。 “你竟然会武!”妇人气急败坏道,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自己派人近距离观察了这少女数日,步伐沉缓迟慢,与普通人无异,何况还是个药罐子。更兼暗中试探的人死在与她同行的黑衣男子手里,与此同时却也试探出此人当日毫无武者的反应,若非低估了她的同伴,她的手下绝无失手的道理。 “哎。”连七叹了口气,却并无解释的兴致。 “外面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奈我何?”妇人尤不甘心。 “那你猜猜,为什么外面的人还没进来?”连七笑道。 屋门被从外面打开,进来的不是妇人以为的手下,而是那个去而复返的黑衣男子,他的手上提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那个人,是酒家的主人唐可卿。很显然,她也是妇人的同谋,是她引得连七只身来了这赌坊。 妇人此时哪还有不明白的。这白裘少女当日不出手,恐怕不是不会武,而是极度的自信。而这几日来的招摇,恐怕也只是为了迷惑自己。 误以为自己是捕蝉的螳螂,却不知道猎手会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来,现在该轮到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了。”连七笑嘻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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