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起玉玦,老夫倒想起十多年前一桩旧闻。”迈步进屋的,正是江南花家的家主,也是花满楼的父亲。 “父亲。” “伯父。” 花父示意几人不必拘束,他招呼三人坐下。 “伯父说有所耳闻,是怎么回事?” 花父的目光落在连七身上,少年与当年的那人并不相像,但身上莫名有种相似的气质。当年,他与言醉并不相识,如今还在世的许多人也耻于回想那段经历。但总有人会记得,总有人不愿意忘记。 他看向这个被言醉寄予厚望的孩子,心中有很多感叹、疑问和不解。他负着手,只是回忆道:“说来也巧,玉玦的传闻出现的时候,恰也是言醉在武林展露锋芒的时候。” 那时,传闻玉玦一分为二,唯有得到完整的玉玦,再由两块玉玦的所有者滴血其上,玉石的内部会显露特定的纹路,纹路暗合九州地形,可顺着找到始皇陵的位置,并以玉玦为钥匙,开启帝陵宝藏。 “知道这个传闻的人,如今大概也不多了。”事实上,即使是在当时,也有人并不相信这一传闻,但江湖从不乏对宝藏之说趋之若鹜的人,轻而易举掀起的江湖厮杀,其中真真假假未可知,江湖新闻复旧闻,正传得神乎其神的时候,转眼被言醉刀挑武林群雄一事盖过了风头。 花父之所以还记得,只是因为当时有阵子这传闻在钱塘传得离奇,连带着玉价也有过波动。商贾之人,对此难免注意。 独孤一鹤真的会对一个江湖中屡见不鲜的宝藏传闻有如此执念吗?还是在他得到了金鹏王朝的三分之一宝藏之后? 一时无解。 陆小凤摩挲着下巴,说起另一桩事来:“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梅谢雪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柳家嫡孙。” 花满楼微讶,但转瞬想到了什么,一时又觉得合情合理。 连七:所以我错过了什么?! 陆小凤露出狡黠的笑,卖起了关子:“花满楼你一定还记得两天前秦无昭来这里,说得那些话吧。” “记得,他说要连姑娘小心梅谢雪。”花满楼道。 “不错,我们已经知道是他派秦无昭杀了严柳氏,也是他一步步引导连七查到了峨嵋头上,并替他除掉了独孤一鹤,”陆小凤顿了顿,眼里焕发出某种神采,他加快了语速:“霍休说,柳家嫡孙成了鬼医的药人,而肖祐告诉我们,鬼医几年前死于一个药人之手。” “如果我猜得不错,唐云儿和邱业应该也落到了他手里,而且很大可能已经死了。” “伯父可知道,这柳家嫡孙叫什么名字?” 花父捋了捋胡须:“……我记得,那个孩子,该是叫柳垂江。” 下人来寻,花父离开了,屋中便又剩下了三人。 “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难怪……”花满楼感慨。 连七骤然一愣,接着喃喃道:“柳垂江、梅谢雪……柳垂江……” 陆小凤见她神情恍惚,正要问她,倏地,屋外传来破空之声,紧接着一枚飞镖钉在了柱子上,镖头附着一张字条。 “段小峰有难,严府找张英凤寻人。”第二行写着:“今夜子时,烟雨阁。” “这是毒生的镖。”陆小凤认了出来。 毒生,也就是梅谢雪。 两句话,两件事。镖的尾部突兀地系着一条编绳,似是小孩之物?正纳闷,手里的镖已经被连七夺了过去。 “怎么了?”陆小凤低头看向连七,她攥着编绳,神情不太对劲。 “这编绳,是燕珂的……”是燕双留下的孩子,她托西门吹雪看顾的那对兄妹。 这是梅谢雪对她的警告。 “等等,梅谢雪为什么要这么做?”花满楼问。 连七深吸一口气,“我去会会他就知道了。” “不行。”陆小凤反对。“你的伤还没好。” 但连七的神情异常坚定,她抬眸看向陆小凤:“陆小凤,我需要你帮我去救段小峰。 至于梅谢雪,他要见的人是我。正好,有些话,我必须当面问他。” 子时一刻,烟雨阁中。 一袭深衣的年轻男子焚香煮酒,仪态自若。只是脚边,摆了一个火盆。江南的秋是浸润皮骨的寒,叶落惊寒蝉,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 绯衣刀客施展轻功,水上长跃,荡开层层涟漪,任是当世轻功绝顶的司空摘星在此,也是能叫上一身好的,只见她身如飞菩落叶,落在男子的身后。 “你来迟了。”男子斟了一杯酒,悠悠道:“坐。” <
> 刀客握紧了手中的刀,片刻又松开,转到男子身前拂衣坐下。她看向面前见过数面的男子,一时心绪起伏。 良久,她开口,第一句话:“我应该叫你梅谢雪,还是该叫你柳垂江。” 被说破身份,梅谢雪的脸上神情无丝毫波动。他缓缓饮尽杯中酒,接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梅谢雪,毒生,也是柳家嫡孙柳垂江,二十年前柳家出事的时候,他应当刚好七八岁。但连七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并不是因为柳家。 “柳垂江,我的表弟。他死的那年,只有十二岁。”连七想起大漠里的墓碑,还有言醉说起这话时眼里淡淡的痛悔。 眼前的人,是义父的表弟。二十年前柳家灭门,在柳家做客的言醉救走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柳垂江。之后的四年,言醉都把这个表弟带在身边。直到十六年前,他被独孤一鹤挟持,跳崖之后成了鬼医的药人,在那之后又过了十年,他杀了鬼医,并摇身一变,成为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毒生梅谢雪——这是结合梅谢雪的自述和陆小凤的探查得出的真相。 连七有千般疑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从她进这阁中的一刻起,她意识到眼前人也脱去了一贯示人的假面,显得幽深冷寂。 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十六年前,严柳氏带着严放投靠独孤一鹤,投名状就是柳家嫡孙。”肖祐派人查出了当年的隐秘,并着人告诉了陆小凤。 “言醉出身江湖,和这表亲家并不怎么亲近,但他带了柳家男孩四年,自然也培养出了感情。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把这孩子托付给了严柳氏二人……” 十二岁的男孩被亲人出卖给了独孤一鹤,作为威胁表哥的筹码。为了不拖累言醉,男孩选择了跳崖——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要杀严柳氏。 梅谢雪放下杯子,从怀袖中摸出一卷画纸,徐徐展开,并不避人。连七看到了画上的内容:正是当日柳可可给自己的那幅。画中戴着半块玉玦的少年脸上尤挂着稚气的笑,远处亭子里露出一点红衣人的袍袖。 如电光火石,连七猜到了这个红衣人的身份。 梅谢雪的喉中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嗤笑,紧接着,手一松,画纸飘落到火盆上,转瞬便被火舌卷噬。 “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你到底想做什么? 梅谢雪却未回答她的问题,只见他紧了紧身上厚重的披风。连七暗自皱眉,虽是深秋,但他这么怕冷吗。 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透出几丝癫狂之意:“你都查出来了不是吗?” 他盯着连七,如同毒蛇盯住猎物,连七在他眼里看到翻涌的恨。她很难把面前的人和画中人联系到一起,他是梅谢雪,不再是柳垂江。 连七知道,自己已不必再问。 “燕凡和燕珂在哪里?” “死了。”梅谢雪漫不经心地道,朝连七扬起笑:“我杀的。” 话音刚落,出鞘的刀便架到了他脖子上。 梅谢雪却依旧笑着,面色不改,似乎笃定连七不会真的杀他。 连七的刀的确并未落下。应该说,当她知道面前人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注定她不能杀他。这是言醉欠柳垂江的,如今变成了她欠他的。 “为什么?”两个孩子与他明明无冤无仇,何况还是言醉的孩子。 “为什么,”梅谢雪重复了这三个字,接着发出一声神经质地笑:“你问我为什么?” 他起身,朝连七一步步走近,即使刀刃割破了皮肤,也似毫无知觉。 “言期,我告诉你为什么,”他一字一句道:“因为当年,言醉,我的表哥,他是为了救你才抛弃的我。 我当时,的确是不想让他为难。即使是唐云儿那贱女人给我喂毒的时候,我也没叫过一个字。但跳了崖,我落到鬼医手里变成了药人。十年……十年啊,我生不如死,我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他还不来救我。就像此前他答应了我爹,在柳家被满门抄斩的前夜救我和姐姐离开柳家。 我等啊等,终于意识到他不会来了,我只能靠我自己。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还有你!” “那时义父受了很重的伤。如果不是后来遇到燕双姐,他也活不下来。”连七道。但至于后来,言醉为什么再未回去中原,她亦不知晓。就像她不知道义父后来是何时又与燕双有了联系。 梅谢雪却根本没听她的解释:“你知道独孤一鹤为什么费尽心思要杀他吗?” “为了始皇陵的宝藏?” 梅谢雪讥笑着摇头:“始皇陵的宝藏?” “当年名动一时的宝藏
从来不是始皇陵,而是你,言期。” “我?”连七诧异不解。 “独孤一鹤不是霍休,对于他来说,拥有金鹏王朝三分之一的财富就已经足够。可作为江湖武功至高的人之一,他想要的自然还有世间至高的武学。” “可我当时只不过是个婴儿。”别说武功了,连行走都不能。 “是啊,所以他要的是你的什么呢?” 梅谢雪的声音忽远忽近,连七眼前一阵眩晕,手中的刀一时不稳,反手抵住刀,半跪在了地上。 眼前明明暗暗间,她看向桌上自己未动过的酒:“我明明没喝……酒……” “是啊,可你为什么不喝呢。”梅谢雪淡淡道。说着,挥灭了香。 刀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接着,连七眼前一黑,彻底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