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阿尼曼鲁的车离开时,已经将近晚上八点。
天色早已由深红转为漆黑,无数霓虹撑起光亮,将视野拉回白天。越往市区外走,灯光越是昏暗,属于闹市的喧嚣渐渐被抛到脑后。月升靠在车窗边,手背撑着下巴望着飞速向后移动的路灯出神。
还好赶上了,要是这里遇不着,他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找了。
脑子里冒出一阵与劫后余生的庆幸类似的情绪,像是绷紧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先前那些被忽略的感官争先恐后地找回存在感。他坐在车里,感觉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已经越过发动机的声音。
好饿。他惨兮兮地想,记得宿舍里还有点面包,待会回去就解决掉,下个休息日再出去买点什么吧。
他这么盘算着,身边的阿尼曼鲁突然出了声。前半段路程里这位健谈的前职棒选手安静得出奇,大约还在烦恼着克里斯的事情。月升识趣地没去打扰,这个时候反而被吓了一跳。
“去吃点什么吧,我正好饿了。”
月升眨眨眼,没有拒绝,跟着阿尼曼鲁在一家看起来就很贵的拉面店附近下了车,拿起扫一眼果然很贵的菜单僵在原地。
5000元一碗拉面,你怎么不去抢劫啊?
刷地一下脑子里的庆幸迅速被各种各样的吐槽取代,一目十行地扫着菜单准备选个最便宜的,比来比去却发现每种价格都差不多。
要不出去吃路边的关东煮算了?
月升算了算自己的零花钱,有些底气不足。那边的阿尼曼鲁像是看穿了他的内心所想,直接伸手替他点了店里的招牌。两碗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香味的拉面很快被端上桌,在飘起的热气中这位父亲的脸色似乎也柔和了不少。
“我还是很喜欢日本的,”拿出筷子的阿尼曼鲁没有着急吃,看着眼前的拉面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这边的东西很好吃,环境也不错,交通也方便,啊最重要的是棒球的氛围很浓厚,和美国那边相差无几……”
阿尼曼鲁絮絮叨叨地讲,月升便安安静静地听。眼前的中年男人也许积攒了太多压力,才会在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后辈面前讲那么多的话。月升清楚地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帮不上什么忙,如果当一个倾听者能够缓解对方的压力,那多听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我讨厌这边根深蒂固的精神论。”阿尼曼鲁举起杯,灌了一大口酒。不知道什么时候端上来的玻璃瓶外贴着一串英名,月升模模糊糊记得在哪里见过,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只能在心里吐槽两句拉面店配的居然不是清酒。
“在那种炎热的夏天,让投手连投几场甲子园大赛什么的,在美国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多少好苗子被过度劳累毁掉,而他们这帮顽固家伙死活不肯悔改!”讲到激动处阿尼曼鲁“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酒液与拉面跟着晃了晃。月升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倒影被晃得支离破碎。
“很感谢你在那个时候能够站出来。优的肩膀虽然说已经基本痊愈了,但是距离完全恢复还有段时间,这个时候上场随时有可能复发。唉,毕竟还是年轻人,一时冲动就什么都不管。”
“克里斯前辈他明白的,他也跟我说过‘不珍惜身体的家伙走不远’。”
“轮到他自己的时候怎么就不明白了呢。”又灌下一大口酒,阿尼曼鲁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心疼,“明明我的事情他也都看见了,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
“前辈大概只是太想帮助队友了。”
“队友……”提到这个词阿尼曼鲁皱起眉头,“优这孩子就是太放心不下队友了,才一直想留在日本。我本来想着去年就送他出国的,他怎么说都不愿意。”
说到这里阿尼曼鲁猛地停下,像是突然想起对面还坐着青道的队员。
“我明白的,”月升点点头,“国三从千叶搬到东京的时候我也舍不得以前的朋友,但是我爸和我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
“他说虽然我们不能天天见面,但是友情不会随着距离变远消失。现实不可抗拒,但是至少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在下次见面时候让对方看到更好的自己。”
“听说克里斯前辈要去美国我也舍不得。但我也明白去那边对他比较好。阻碍朋友变好的人不能算朋友。”
阿尼曼鲁张了张嘴,想了想最后什么都没说,提起酒瓶给月升倒了半杯,倒了一半又突然反应过来。“能喝吗?”
“可以的。”
月升估计了一下,这点酒量大概影响不了什么,于是端起酒杯和阿尼曼鲁轻轻碰了碰。仰头喝下时他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叹息,淹没在背景悠扬的小调中,若有若无。
“优要是能自私一点就好了……”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干掉了两瓶酒,又加了三次面后这顿晚餐算是结束。月升摸了摸肚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好吃是真的好吃,贵也是真的贵。
身边的阿尼曼鲁表情看起来轻松了许多,招呼他上车时脸上还带着笑意。剩下的车程里他又恢复到节目里那个侃侃而谈的形象,拉着月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等车子停在学校门口边,已经到了晚上将近十点。
看着紧闭的大门阿尼曼鲁有些不好意思。克里斯从来没有晚归过,他也没想着还有吃闭门羹这回事。正在挠头的时候却看到月升十分熟练地攀上附近的围栏,在他瞪大了眼的视野中一跃而过,轻轻松松落进学校内。
“……”现在的学生都这么猛吗……
“害,没翻过墙的学生时代哪里完整,”像是为了打消阿尼曼鲁的疑虑,月升抬起双手,除了一点灰尘外什么痕迹也没有。“放心吧,这种事情我干多了。”
“……”要不还是让优远离他吧……
两个人隔着围栏告了别,月升双手插着口袋,哼着歌一路往回溜达。喝下去的那几杯酒后劲有点大,夜风吹得脑子里一阵发涨,从胃里涌上来的热量烧着他的喉咙,整个人都在哗哗地冒汗。
到底什么酒啊味道这么重,还是先去走走吧。
他漫无目标地在球场边溜达。几个看不清脸的家伙拖着轮胎,沿着球场外沿较劲似的一路飞奔。斜后方还能看到室内训练场的光。队友们依旧在加班加点地训练,而自己不仅翘了半个值日,连带克里斯的菜单和惯例的夜跑也报了销。
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点,他有些心虚地转头,瞄一眼坂道的方向。御幸大概还站在他看不到的尽头,认真挥动着手上的球棒。一时间他感觉自己有那么点游手好闲的意思。他晃了晃脑袋,准备走完这一圈就加入夜跑的队伍,刚转个弯就看到片冈迎面走来。
“……教练,这么晚还在呢?”他决定糊弄过去,祈祷对方不要发现他刚才都做了啥。
也许是还穿着白天比赛那身球服的缘故,片冈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浅浅应一声,很快就转头看向球场中飞奔的身影。“来看看队员们的自主训练情况。”
他在心里悄悄松口气。
“那我先走了。”
“嗯。”
他转过身,刚打算脚底抹油开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喝止。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好,老实转回来时看到片冈沉下来的脸,老鹰一样的视线上下打量着他。
“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