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定边（六）

我的奏折送出去以后，已是两个多月了。新年伊始，父皇有诸多的事要忙，批复得慢些也是自然的。突厥人自那日和谈以后，再未出现在边境，大概他们是想要借着休养生息的功夫展示一下休战的诚意。

我带来的士兵，只剩下了一半，日常巡防之余，也帮着百姓修整被焚毁的房屋，还开垦了一些土地。边地的春天比内地来得要晚，可终归还是会来的。如今被焚毁的房屋得以重修，新开垦的土地上也长出了幼苗，时间正在悄无声息地带走冬天的死亡和伤痛。

没有阿素在身边，日子显得好慢。我会在去巡视的路上想到她，在吃到边地特有的吃食时想到她，在城楼上瞭望远处的草原时想到她，在晚上在昏黄的油灯下看的时候想到她……我这才意识到从十岁的时候她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算起，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长久的分离。

因为距离甚远，即使快马加鞭，一封家也要花上一个多月才能送到，加上送信颇耗人力物力，我虽恨不得每天都写信给她，却只能忍着一月才写一封信。阿素的信也是如此，一月一封，非常准时。不过自从知道了飒露有休战的意思，她总算少了些克制，会在信里说些心里话。而这些心里话，就成了我慰藉相思最好的良药。

四月中旬的时候，父皇的批复送到了我的手中，同意与突厥休战，重开榷场，放开铁制品的贸易，决定从宗室女中挑一位封为公主嫁与飒露，而飒露的妹妹，则由阿迎娶。

接到这个消息，我自私地安心了一些，自己的妹妹不用远嫁草原，孤身一人周旋于敌国的宫廷，自然是庆幸的。可随后就为这种庆幸自责起来，不管是谁家的女子，纵使是以公主的身份风光出嫁，父母亲人也不会愿意她承担这份所谓的荣耀吧。

至于阿迎娶飒露的妹妹，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原以为父皇自然是不介意后宫之中多一位突厥的公主，现在看来，父皇是觉得若由自己迎娶，未免显得过于郑重，但阿作为二皇子，迎娶突厥的公主作为正妻，其实也有些不妥。论理来说，我这个没有正妻的大皇子，才该是两国联姻的首选。只是父皇大概也明白我不愿再娶他人，便也就不再勉强了吧。

父皇的旨意已下，我便派了使者前去告知飒露。那使者回报说飒露请我去他的营地详谈。安王叔他们不放心，要我多带些卫士。我觉得现在的飒露虽和以前不同，可到底也是突厥的可汗，不会做出暗算这种不入流的事，所以还是只带了一支百人卫队，前往了飒露的营地。

这一次见面，飒露随意了许多。我来到他营地的时候，他正和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看两位勇士摔跤。见我来了，他笑着站了起来，拉我到他身边坐下，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了从前在兴都那个飞扬洒脱的少年。

看罢了摔跤，已是黄昏了，飒露吩咐人宰杀了一头肥羊，我们在草原的落日之下，就这马奶酒，大口大口地吃着炙羊肉，随意说笑着，周围的男男女女围绕着火堆载歌载舞，远处晚归的牧羊人驱赶着如云朵一般洁白的羊群，倒真是“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宵”了。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晚风吹过，身上也并不觉得有凉意。不知不觉间，明月高悬，黑色的天幕之上零星闪烁着几点星光，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火堆旁只剩下了我与飒露两人。

“她还好吗？”飒露抬头看着月亮，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好”，我知他问的是阿素，便将阿素信上说的近况跟她说了几句。

“你与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她还能好吗？”飒露转头看着我，眼里有了几分怒意。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低头沉默了半晌，说了句“此事另有隐情，我也是迫不得已。”虽知阿素不会在意这些，可每每有人说起，我的心中还是会有些刺痛。她是李相的幺女，自小便极受宠爱，没有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嫁了我，连个正室的名分都没有，我与孟娇还有个名义上的孩子，旁人瞧着，也不知说了多少闲话。可这些委屈，她却从未对我说过，也从未埋怨过什么。可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心疼。我多么希望她能一直如初见时那般，做一个无拘无束的姑娘。

“迫不得已？”飒露拿起酒壶饮了一口，冷哼了一声。“你娶那孟姑娘是迫不得已，可与她有了孩子难道也是迫不得已？”说话间，他握着酒壶的手上加了几分力道，手上的青筋隐隐可见。

我满心苦涩，可又无法辩解，只能抬头看着月亮，轻叹了一声。

“你知道吗？我喜欢她。”飒露也看着月亮，轻声说道，声音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柔情。

“我知道”，我淡淡地答道，虽然阿素未曾说过，可从前他看她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那个眼神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也是我看阿素的眼神。

“她嫁给你以前，我去兴都看过她，我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合敦。其实我知道她喜欢的是你，但还是想赌一把，赌她对你的喜欢，没有到让她舍弃自己的骄傲为人妾侍，与人共侍一夫的地步。没想到，我还是赌输了。”飒露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仰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后来我安慰自己，只要你也喜欢她，真心待她，那就算没有那个正妻的名分，她也一样是幸福的。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与那孟娇有了夫妻之实，还生了孩子。我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在你身边受尽了委屈，你说我如何不恨！”飒露说着，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看着他，眼睛有些红了，隐隐透出几分杀气，依旧没有开口，看他的样子，也是真心喜欢阿素的吧。

过了半晌，飒露苦笑一下，收回了手中的弯刀。“我若是杀了你，阿素会难过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苦涩。“以后要好好对她，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他摇晃着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往自己的营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