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想,这半夜里竟然下起了细细丝雨,凉而不寒,湿而不透。温龄一手持壶,一手执杯,步履蹒跚,面容冷然哀婉,心中幽思悱恻。
她想不通为何爹娘非要置于尉迟胥等人死地,这是那千百种选择中,万万最不能选的下下策。
等她到了祠堂门口时,瞥见母亲在暗自垂泪,父亲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她慢慢跨过门槛走进去,缓缓跪在蒲团上,直起身子凝视两人。
“可惜了父亲的一壶好酒,只是尉迟公子身上有伤,不能饮酒。”温龄说罢,倾斜酒壶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来怡!你这是干什么!”温龄的母亲见了,立即起身两三步跪倒在她身边。
“尉迟公子未饮的这一杯,来怡替他饮了……父亲这该满意了吧!若是还有其他主意,不如向我一齐使了吧。”温龄眸中闪着泪光。
温如松颤巍巍站起身来,怫然大怒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忤逆之子!”
温龄胸口一痛,猩红的血便涌上咽喉,自唇间溢出。她眼中凄恻难言,痛隐眉梢,仰头凝望着温如松,泪珠便顺着颊边流下来。
“父亲担忧他利用我温家制陶人,来怡知道。可尉迟胥不是已经起誓绝不相犯了么!倘若父亲放心不下,我温家大可搬离此处,另觅新居……可为何父亲这样心狠,偏要以杀人这样残忍的手段以保全我温家!父亲午夜梦回时心中得安么,列祖列宗若是九泉有知,竟不知该如何,如何……”温龄说着话,鲜血翻涌,吐息间滚滚而出。
“来,来,别说了,别说了,先把解药吃了……”她母亲急的眼泪直落,颤抖着手从腰间掏出一个碧色瓷瓶。
温龄却拂袖甩开,栽倒在地,那瓶子缓缓滚开,停至温如松脚下。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旦消息泄露,我温家……就会满门全灭,无可生还。”温如松站起身来,从地上捡起那瓶解药,“来怡,父亲真是被逼无奈,真是退无可退,方才出此下策……来,先把药吃了。”
来怡伸手无力推开他手里的解药:“被逼无奈?咳,咳……”
她轻咳两声,飞溅出几点血珠,沁红了温如松绢白的衣袖。
“我温家究竟犯了怎样大的罪过,竟要被灭满门?再有天大的罪过,也断不能毒杀他人以保全自己……父亲能心安理得,来怡不能,来怡不能……”温龄死死攥着父亲的衣袖,逼视着他。
“倘若父亲一定要杀了尉迟公子,就先杀了来怡!”温龄以命相挟。
温如松缓缓闭上眼道:“好,我应了你……只是来怡,若是来日事发,只怕你后悔莫及!”
说罢,便把瓷瓶的布塞拔出,将解药喂给温龄。温龄五脏俱损,气血两虚,听到了温如松的承诺,心口一松,当下便晕了过去。
第二日早晨,尉迟胥与杜陆二人向众人辞行,他在门口再三拖延,左等右等不见温龄,低垂着眉眼,似是有些失落。
“君主,该走了。这深山路途崎岖难行,倘若再耽搁,恐怕夜里起了大雾,到不得外山。”陆羽催促道。
尉迟胥回望着庭中众人,转身便走。
“尉迟公子!”温龄肩上背了一个包袱,脸色憔悴苍白,额上尚余留着冷汗,自中院奔来,竟脚下不稳,趔趄一下差点跌倒。
尉迟胥扶住她,打量她片刻,关切的问:“你怎么了?”
温龄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夜无甚睡眠,这才形容憔悴。”
听到温龄这样说,温龄母亲在一旁哽咽了两声,温如松轻轻搂着她。
温龄将手中包袱递给尉迟胥,道:“这是你的铁甲,虽然沉重,但请你带上它,以保你无虞。”
尉迟胥凝视着她,含着笑红了眼眶,伸手从她手中接过那包袱。
“尉迟公子。”温龄按住他的手,似话未言尽,切切看着他,“请你一定平安,珍重自己。这包袱重,重如你护心镜下的刀玉,莫忘记佩戴。”
尉迟胥听了她的话,觉得言犹未尽,仿佛话中有话。温龄却放了手,含着泪退到母亲身边。
尉迟胥深深望了她一眼,再作一揖,遂与杜良陆羽二人离开了温家。
此相别,情缘飞散,再相逢,不似当年。
温龄与众姐妹分别,回到房中,母亲端来药汤,柔声道:“来怡,你父亲和我是有难言的苦衷,你不要记怀在心,此事既然已了,咱们还与从前一样,可好?”
真的能与从前一样么?温龄心中哀叹一声。复又抬头,洞察人心的眼眸注视着她的母亲,片刻后,她扬起盈盈笑脸:“那是自然,毕竟咱们是一家人。”
温龄始终记得,就在十六岁的这一日,她的父亲教会她一项重要的生活技艺。这项技艺可规避伤害,保存自身。那就是……
伪装。
尉迟胥与杜良陆羽离开了温家,不出半个时辰便在山中迷了路。这山林茂密无垠,视野所至之处,处处看来皆是一样的碧色。三人虽做了记号,可走了错路折返时,又一个都寻不见了。
“君主,你说你到底是怎么穿过这片邪门的林子到温家的?这难道就是‘吉人自有天相’?换作是我,可能早他娘给狼啃的毛都不剩咯!”三人稍事歇息,杜良满头大汗,嘴上却闲不住。
尉迟胥得了空,又思索片刻。终于将温龄给的包袱打开,翻了翻铁甲,又伸手寻摸了片刻,终于从护心镜下摸出一物。
他端看一会,愣了愣,眼眶一热,轻轻叹息一声,抬起头望着头顶遮天蔽日的苍绿。
来怡啊来怡……你这样善良,又这样情深,叫我如何还你的情呢?我要如何才还的清呢?
陆羽走来,接过他手中叠纸,打开一看,俱是一愣,喃喃道:“温姑娘对您的情意,您绝不能辜负……陆羽敬佩她的为人。”
“我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杜良凑了脑袋过来,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道:“这是……山中的地图!”
那是龙背的地图,地图绘制的十分详尽,山重水复均有标注,不仅指引了出山的路线,还写明了出山之法,一笔一画都是温龄亲手绘制。
“是啊,我怎能辜负……”尉迟胥定了定神,与两人研究了片刻,便踏上了出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