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轶:“这不可能,消灭美国奴隶制的南北战争发生在19世纪,而DNA鉴定技术是20世纪才出现的。”
岑圆贞:“嗯,我想这些白人一定是意识到了黑种人具备与自己毫无差别的情感,拥有一致的人性,所以才认定了他们一样是被自然法保护着的人。自然法中的‘人’并不是指生物学上的人类。决定我们是‘人’的不是直立行走的外形特征,不是DNA,而是人性。”
项轶:“你是说,即使不是人类,只要是具备人性的生物都应该被当做平等享有生存权的‘人’?”
岑圆贞点了点头,说道:“比如狗这种动物就属于自然法的‘人’,因为他们无数次的证明了自己具有人性,理所应当享有不可剥夺的生存权利。因此狗肉我是绝对不吃的,这与我个人喜不喜欢狗没有关系,伤害他们是违背自然法的犯罪行为。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一个讨厌养狗的英国同学告诉我,他们对中国人最大的‘偏见’就是‘Chineseeatdgs(中国人吃狗肉)’。”
一直被岑圆贞的观点压制着,项轶内心争抢好胜的一面被激发了出来。只见他嘴角上扬,似乎抓到了反击的机会。
项轶:“狗肉你不吃,猪肉、牛肉、羊肉你来者不拒。可你又怎么知道猪、牛、羊都不具备人性呢?上个月有个新闻你看了吗?一个落水的农场主被自己养的猪给救了上来。”
岑圆贞:“容我反问一句,如果你是那个农场主,会把那只表现出人性的猪宰了做红烧肉吗?”
项轶:“这个……肯定是不会的。”
岑圆贞:“在你的观念里,昆虫只是动物界的机器人。踩死一只虫子对你来说不会有任何负罪感。可假如一只蚂蚁超脱了你的认知,突然表现出了人性,甚至奇迹般的开口向你求饶,你一脚踩死它是不是犯罪呢?”
项轶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岑圆贞:“在我的认知里,狗是普遍具备人性的动物,而猪、牛、羊都不是。然而像这样表现出人性的个体我都是不会去伤害的。可是极个别的案例不足以说明整个物种普遍具备人性。当然,这也可能是我愚昧无知,如果你能说服我,让我相信猪普遍具备人性,那我一定也不会吃猪肉了。目前在我的认知里只有人类、狗、黑猩猩、大象、海豚等极少数物种是普遍具备人性的。”
项轶显得有些急躁,说道:“也不能说狗普遍具备人性吧,恶犬伤人的事件也常有发生啊。”
岑圆贞:“历史上有那么多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犯,如果按照你的逻辑,也不能说人类普遍具备人性了。狗中也有恶犬,就像人类中有恶人一样,不能因此否定狗普遍具备人性。”
项轶叹了口气,说道:“哎,我向来都说不过你。”
岑圆贞:“你还是不服气呀。那我们来做一个假想道德实验吧。你看过《人类清除计划》这个系列的电影吗?”
项轶:“当然看过啦,今年要出第13部了,一部拍得比一部烂。”
岑圆贞:“影片中,为了解决人口危机,国家规定每年有一天法律会失效,那一天可以为所欲为而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于是有一派人平时被法律约束着装了那么久的好人,在这一天彻底爆发肆意杀戮。而另一派人选择不参与杀戮,反抗这以全人类利益为名行使的邪恶。第一题,假如你处在《人类清除计划》中法律失效的环境中,你会选择:A.参与大屠杀,反正不用坐牢。B.不参与杀戮,这是犯罪。”
项轶:“我选B。”
岑圆贞:“哈哈,这说明你是个遵循自然法的好人。那么,请听第二题,这时你突然发现有的人基因突变成了‘怪物’。他们在生物学上都不再属于人类,但依然保留着之前的人性。此时你会认为:A.他们已经不是人了,攻击怪物不是犯罪。B.他们依然是人,伤害他们一样是犯罪。”
项轶:“我还是选B。但那是因为这些‘怪物’曾经是人类。”
可能是由于相处的久了,项轶与岑圆贞分析问题时的思维方式,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很相近的。然而项轶在性格上更加固执,与人争论时总免不了争强好胜的心理,会具有偏向性的找寻有利于自己立场的论据,去试图压过对方。辩论时陷入下风会急躁气馁,占据上风时则会乘胜追击得理不饶人。这种心态就像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一样,立场明确,重视胜负。
岑圆贞:“你选B才不是因为他们曾经是人类。你最喜欢看的丧尸电影里的丧尸也曾经是人类,主角在消灭那些失去了人性的丧尸时,你会觉得这样的行为是犯罪吗?”
项轶想了一想,摇了摇头。
岑圆贞:“然而,有一本冷门的老电影,叫《温暖的尸体》。编剧别出心裁的让一部分被感染的丧尸保留了人性,杀死这些具备人性的丧尸会让大部分观众觉得是罪恶的。可见,是否具备人性才是能否被看成‘人’的关键。”
项轶:“老岑,你到底多大年纪?怎么喜欢看这么老的电影?跟你有代沟啊。”
岑圆贞:“看这些老电影可以感受到每个时代的人们观念上的不同,可是‘人平等的拥有生存的权利’这一点在任何时候都一样的普适。”
项轶:“你是想说,那些在实验中死去的狗和黑猩猩,和你的道德假想实验中的‘怪物’一样,不似人类却具备人性,不受法律条的保护,却是自然法中拥有平等生存权的‘人’。”
项轶虽然固执,但也绝非不讲理的人。此时的他,已经接受了“对手”的逻辑。探寻是非对错的渴望,战胜了原本争强好胜的心态。
岑圆贞:“你总算开窍了。那个律师在法庭上就是用了这三环逻辑去控告那家医药公司的。1.作为一切法律最高原则的自然法赋予人平等的不可被剥夺的生存权。2.自然法中的‘人’指一切具备人性的动物。3.被用于医学实验的狗和黑猩猩是具备人性的动物。”
项轶:“有意思,按这个想法,如果未来能碰到情感上接近人类的外星智慧生物,也应该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对了,这个律师后来胜诉了吗?”
岑圆贞:“并没有,他彻底的败诉了。用自然法来定有罪的案例从来就没有过。即使在一些西方国家,医药公司这样的行为也最多算是违反动物保护法,以谋杀罪起诉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岑圆贞在分析问题时,甚至是与人辩论时都没有主观上想要维护的立场。她没有项轶的固执与好胜心,对于不利于自己论点的证据也会不偏不倚的接纳。岑圆贞不会计较辩论的胜负,她只想尽可能客观的探究事物的真相。辩论中占据上风时,她不会感到兴奋和激动。即使偶尔在辩论中败下阵来,岑圆贞也不会感到急躁或是气馁,而是会努力分析对方论点的正确性。这种心态就像是战争中的侦查兵,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消灭对手,而是努力做到客观的理解观察到的事物。这种境界是项轶一直想要达到,却又难以完全做到的。
项轶:“哈哈哈哈哈,那你还讲得这么起劲。”
岑圆贞:“这场‘荒唐’的诉讼在当时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而这位‘荒唐律师’江大卫也因此出了名。有人说江大卫是个愣头青,也有人说他哗众取宠。但在我心里,他是真正的英雄。这家医药公司虽然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却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最终停止了对狗和黑猩猩的医学实验。在那之后,我们国家又出台了多项保护动物的法律。如今,训练海豚和大象进行表演,都是被明令禁止的。而像‘玉林狗肉节’这样,将野蛮和邪恶展现到极致的习俗,也被依法取缔了。”
项轶:“想来他也没觉得能打赢官司,只是想唤醒大众对法律和道德的认识。”
岑圆贞:“嗯,可是他有一点说得不准确,具备人性的不一定是动物。匹诺曹全身都是木头,但他是具备人性的‘人’。你家大娃和二娃都没有血肉之躯,但他们也一样是‘人’。如果游戏中的虚拟人物也有着和我们同样复杂的情感和人性,那他们也一样是‘人’。杀害他们,都是违背自然法的罪行。就算只是一串0和1又如何?我们又如何能确定,自己不是一串0和1呢?”
项轶睁大了眼睛看着岑圆贞,他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岑圆贞要带他来这宝石山顶讲这样一个故事。
岑圆贞继续说道:“王恒那天晚上杀死了一个游戏人物,他当然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制裁。但如果他杀死的那串0和1是具备人性的0和1,那这就是谋杀,你一点都没有说错。或出于无知,或出于邪佞,王恒确实犯下了罪行,你的大声斥责并不是荒唐的行为。那天我也很想跟你一起冲上台去,可是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项轶,你不是什么疯子、奇葩、怪胎,你只是一个好人。”
岑圆贞在分析问题时的心态和语气总是很平淡,像一碗白开水一样,仿佛不带任何的感情。然而此刻,项轶却能感受到岑圆贞情绪上细微的波动。
项轶忽然感觉有一丝暖流涌上胸口。这些天来,被同事笑话,被老板排挤,连自己都开始认为自己是个荒唐透顶的疯子了。却没想到,还有人会认同他,会愿意陪他一起疯。项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岑圆贞注视的目光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去。岑圆贞淡淡的一笑,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坐着,看着眼前如画的西湖风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聊天聊得太累了,过了好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