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因着昨天的奔波累坏了,今早就还没去府衙坐班。沈砚来时,他面前正着一鼎香炉,而他盘膝打坐涤荡呼吸,闭着眼一派恬然。
王茉在不远处拿针线做绣活,看起来像是小儿的衣物。
“阿砚过来啦。”王茉朝她低低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物件过来招呼她。
“嫂嫂,”沈砚和她见礼,把带来的几枝桃花递给屋里侍女,“昨日多亏哥哥来往报信,才叫我及时回来,不然怕是还要在山里待上一夜。”
“你们兄妹还说这些话?”王茉嗔了她一眼,吩咐人上新茶,又问起昨日的凶险情状。
沈复闭目听着两人轻柔的交谈声,尤其是沈砚温柔恬静的嗓音,一时有些恍然。他睁开眼,透过苏合香的烟气看到,妹妹一身明丽襦裙盈然而立,在这雅致的方室里身周似笼上了一层淡晕,言行间徐徐从容,吐气如兰,笑面如春。此刻,和昨天那个任性、狼狈、狠厉,敢握住刀的人没有一丝相通。
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沈复这才隐隐觉,这些年他和阿砚不过是时常在晚间聚吃个饭,匆忙间从不曾仔细了解过她。
沈砚现沈复在看她,那略有疑虑的眼神似在琢磨些什么。她笑道:“哥哥休息可好?昨日全赖你周全,才能让水情得以上达,也叫村民及时有了安置。”
沈复失笑,摇头道:“我可不敢邀功,万幸你和崔侯无事,不然我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哥哥可不能说这个字,”沈砚在他对面跪坐下,转目向王茉投去一瞥,“我不但有嫂子,还即将要有个嫡亲的小侄儿,往后哥哥可还要为她们母子遮风挡雨呢。”
沈复朝王茉望去,王茉也正看着他,说起来两人成婚不过一年,正是还黏腻时候。听到沈砚在旁一声轻笑,王茉忙避过头,脸色微红道:“你们兄妹坐着说会儿话,我去屋里缝个小褂子。”
见王茉转去屏风后,沈砚才后怕道:“哥哥,昨日之事实是凶险万分,失之片刻便是没顶之灾。我们郓州水网密布,高高低低间筑有不少水坝,也不知蓄了这月余水量情形如何,若是像牛角坳那样……”
“阿砚也开始关心起这些事了,”沈复似笑非笑打量她,“平日里你闷嘴葫芦似的,我还当你不感兴趣。不过你说的是,我午后就去州衙里提醒一声,叫人四下里勘察一番,若有险情即刻上报。”
这事沈砚原是托付给王茉,不想这才信去了一天,倒让她自己亲历了一场水患,真正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沈复有意接手,她也松了口气。
闲聊几句后,她又不经意好奇道:“对了哥哥,我听林将军说起,他们此行还要特特去蓬阳祝寿,博陵崔氏和津口王氏什么时候竟有那样好关系了?”
五大姓之一的津口王氏就落户在江南,扎根蓬阳和莱州数百年,也是个了不得的庞然大物。按理说五大姓互通姻亲,沈砚这一问有些莫名。但事实上津口王氏独在江左,一面靠海遥对夷洲,一面又临着骠国、南掌国,连小国公主都娶得,倒不十分稀罕与中原腹地、北地联姻。且王氏一族颇有些出世味道,不问政事,不理朝局,喜爱养梅骑鹤、炼丹修道,很有几分浊世里笑他人看不穿的潇洒癫狂。
动乱这些年里,既不见津口王氏声援汉庭,也不见巴结北地,一副置身事外模样。这种冷淡外交下,以崔岑身份,他不可能上赶着去为人贺寿。是故她有此一问,倒不算失礼。
沈复略一犹豫还是解释道:“据说当年崔老太君机缘巧合认下了一位义兄,如今按辈分,崔侯还要叫他一声太叔公。此人高寿,想必你也知晓,正是蓬阳的道山真人。”
那老者名王勉,自号道山真人,在王家不但位高权重,且绘得一手绝妙好画,是个十分闻名的。
“两家竟还有这般渊源,瞒得真紧啊,这么多年从不曾听闻。”沈砚装作吃了一惊,“能让崔侯亲自南下来贺,可见两家并不像表面那样没有来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复闻言,眉心微动。博陵崔氏和蓬阳暗地里有来往,这事他是知晓的,可此刻被妹妹提起,他隐隐觉得以往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沈砚没有说下去,转而为自己忧叹道:“前次哥哥提醒我川中要来府上提亲,母亲也已向我转述过,看来我在家里待不了几天了。”
见她不展颜,沈复笑道:“舍不得了?你三姐也是在这年纪出阁,爹娘做主,我就是希望你多留几天也不成。”
“我哪比得上三姐?三姐就嫁在邻近的荆南,若是要回来也方便,我却不但翻山越岭,还要取道经过她门口。若这样一比,我每每途径荆南,可不是要嫉妒死了?”
若将这几个地方比成一线,从左到右依次是川蜀、荆南、郓州、蓬阳和莱州。
沈砚垂眸道:“父亲为何要将我嫁那么远,若哪天荆南不再是我们友邻,我岂不是回不了娘家了?”
沈复顿了顿,哈哈大笑:“你倒是想得多,荆南好好的怎会不是我们友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