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年近四十,是个十分雍容富态的母亲,但做为太守夫人她真的太劳累了。沈砚去时,饭厅里的女婢正摆餐具,李氏还在里屋吩咐着几天后社日祭祀农事的安排。这时的世家大族还流行分餐制,那一套套的碗碟筷件摆开来,琳琅满目。
沈砚做不来依偎撒娇状,只向李氏问安。李氏招手让她近前,微笑问道:“蕤蕤日间去无忧寺,可曾为自己上柱香?”
“蕤蕤”是沈砚的小字,因她生在五月里,五月在古语里也叫蕤月。往常就连李氏也很少这样称呼她,沈砚垂眸道:“不曾,母亲知道的,我不大信这些。”
时人笃信佛教,沈砚却是个异类。她可以逛寺庙代李氏上香,自己却不肯配那开光的佛件,也不信菩萨和佛法。游玩归游玩,信仰归信仰。她这样坦荡,反叫她爹觉得她有禅性,叫李氏也不再强迫她。
“你便是再犟,为自己请柱姻缘香也是该的,再过两月蕤蕤就及笄啦,长大啦!”
沈砚是无所谓的,也不想叫李氏再添麻烦,就笑道:“总归母亲选的是最好的。”
十分省心。
李氏也很满意,正要再说几句体己话,外间有小婢报“大公子到”,她就转了话头,“是你哥哥嫂嫂来了,走罢,我们用饭去。”
沈砚陪李氏到了饭厅,就见哥哥沈复和嫂子王茉一对璧人站在不远处,正望着她们的方向。
几人互相见礼,沈复想来是听见了什么风声,对沈砚笑道:“一眨眼阿砚竟长到这般高了,也是个大人模样了。”
因是同胞兄妹,沈砚和沈复的关系自小就不错,后来虽是她冷淡了些,但沈复也忙于州衙职务,在外人眼中两兄妹便还是亲近的。王茉对这个嫡亲小姑子也十分友善,跟着打趣道:“阿砚出落得越好了,果真是郓州第一美人,我瞧着连娘都要比下去了。”
“真是顽皮!”李氏不由开怀笑道,“我都快做四十大寿了,哪能还和你们年轻人比。”
沈砚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李氏落座后,惯例问了左右一句“使君是否回来用餐”,得了否的答案,便叫沈复几个坐下。仆婢开始鱼贯上菜,他们便不再交谈。
沈闵之这一脉还有数个庶出子女,但显然在李氏心中,只有她嫡出的一对儿女和儿媳,才配同坐同食。
刚动了两筷子,她爹沈闵之竟急匆匆回来了。
沈砚几人都随着李氏起身,李氏叫人打热水伺候他洗手,又叫人再摆一副碗筷,“使君怎的这么快回来了,今晚不是说在观松楼宴请乡老吗?”
沈闵之年已四十又六,生得面白无须,相貌堂堂。上了这个年纪,江南又不跑马,沈太守整日里宴会不断,便有几分心宽身胖的体态。他摆摆手叫李氏不要忙活了,“我说几句便走。方才有人递信与我,道是燕地的崔侯来了乌镇,近日要上沈家拜访,你好生准备准备!”
“燕地崔侯?”李氏吃了一惊,不觉扬声道,“可是博陵崔家的那个崔岑?”
就连沈复也两眼放光,“真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敢冒名?”沈闵之自己还有些晕乎呢,如今中原和江北的战事如火如荼,这人怎会有空到乌镇来?他不愿妻儿多虑,便只交代李氏做足礼数即可,再向沈砚和儿媳王茉一点头,人便又不见了。
李氏得了消息,一时都没心思吃饭,“这说的近日是哪一日,是明日还是后日?”
这若是明日崔侯就上门,此刻便是叫人连夜洒扫都来不及了。
竟是他。
沈砚对崔岑原只是闻名,此刻凭直觉,将这名字和今日在金石巷撞见的那个男人对上了号。
出身博陵崔氏的崔岑,天生就比旁人多走了几步。何况他还是现今崔氏家主那一脉的嫡支,他自己也并非等闲之辈,二十而冠的礼物便是汉天子亲自赐封为燕地侯爵。以姓为号,荣冠古今,当然,大家都知那不是汉庭自愿的。原是崔岑那胆大包天的竟趁中央不备,带兵奇袭距咸阳只有一个关隘的汶水,叫天下侧目,而他闹出这么大动静只为要向刘氏皇族讨一个封赏。
再一年,崔岑他爹战死沙场,崔岑便接过了燕地的继承权,成了名副其实的崔侯。现如今天下四分五裂,一半原因要归在这人身上。
他来到乌镇,绝没好事。
我的傻爹,你可要警惕啊!沈砚慢条斯理继续用饭,心里却对沈太守不太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