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暗潮（十一）

即便是见过了许多腥风血雨的一直被人们视作疯子的太后，在讲起燕儿的遭遇时也是充满了怜悯的。这二十年来，我总是抱着燕儿或许还活着的幻想。可当这个幻想以一种无比残忍的方式实现的时候，我却只希望她当年就死了。

“燕儿，我是贏苏啊。”我低头在她耳边唤了一声，期待着她能给我一些反应，可随即想起她已听不见我的声音了，不由得潸然泪下。也好，无知无觉总好过经历了漫长的绝望之后出现了一点抓不住的希望。就算她如今能够听见，记得我是谁，我又能如何呢？

“你现在知道那混蛋是个怎样的人了吧？囚禁亲母，手刃兄弟，残害嫔妃。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百姓眼里，却是个值得敬仰的明君，真是可笑。”太后说着，大笑起来，可虽是笑着，眼里却留下了一行行的眼泪。

我站在原地，看着燕儿，寂然无语。我一早就知道为人君者，定会有许多的不得已和狠辣，也知道父皇这些年来使了不少的非常手段，可我没有想到的是，面对燕儿这样一个弱女子，他竟能如此残忍，只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愤。

我知道想让燕儿得到解脱，只有一条出路，而能够让她得到解脱的人，只能是我。我伸手按在了佩剑的剑柄上，缓缓地将它抽了出来。这把剑唤作疾风，轻灵锋利，是我那年出征前父皇送给我的。我用它在战场上杀敌，只觉得十分畅快，如今却好似有千斤重一般，只是拿着它就让我的胳膊不住地发抖。

太后看着我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全然不似之前。“下手吧，她这样活着，生不如死。”她看着燕儿，眼角落下一滴浊泪，说到“生不如死”几个字的时候，咬字格外用力，好像说的不止是燕儿，还有她自己。

我俯下身子，像儿时燕儿常对我做的那样，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依旧没有一点反应，好像一个残破的茧子，里面的蛹早已死去。

“对不起”，我的声音颤抖着，眼泪也落了下来。一想到那年分别之后，燕儿就在这里过着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就让我觉得自己对她如今的处境也负有责任。

我颤抖着举起剑，对着燕儿的颈子，几经犹豫，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狠心砍了下去。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却是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冰冷的剑锋刺破了她的皮肤，然后是血管。温热腥气的血液喷溅出来，有几滴落在了我的脸上。它们在我的脸上慢慢地变凉，然后凝结，腥味飘进了我的鼻孔，让我的胃里泛起了一阵的恶心。

我拼命压抑着想要呕吐的冲动，过了许久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燕儿已经死去，令人惊讶的是，她的脸上带着笑，那笑容诡异至极，像是庆幸自己终于得以解脱，又像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眼前人表达了自己的轻蔑和诅咒。

我不忍再看，俯身将她从桶中抱起。多年被困在桶里，她的四肢萎缩得不像样子，躯干特别是腹部却又浮肿得吓人，比起人来，更像是一只蜘蛛。

“都结束了，我送你回家。”我茫然地自言自语，明知燕儿听不见，可还是对她做出了保证。虽不知她的家到底在哪里，但我会将她的尸身送回郑国故地。漂泊了这么多年，受苦了这么多年，我能为她做的惟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件事，只能是送她回家。

我抬起头，眼前站着的，却是安宁。她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找到了这间屋子。此刻的她，正呆呆地盯着我怀里的燕儿，眼中满是惊恐。

“别怕，她已经去了。”我想对安宁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心中的万般言语，终究是化为了这句苦涩。

安宁的目光从燕儿的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脸上，看着我脸上的血迹，虽然拼命掩饰，眼中还是露出了一丝的厌恶。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心里像是被扎进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痛得浑身发颤。

我向前几步，想先出去唤人给燕儿换身干净衣服。走过安宁面前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我的脚步一滞，只觉得心中那把匕首又深入了几寸。

“哥哥，我不是怕你，只是……”安宁虽然害怕，却还是在看到我停住了脚步的时候，出言安慰。

“我都知道的”，我的心中口中满是苦涩，声音里大概也带着几分苦味吧。“等我带她出去，再慢慢跟你解释。你身子大病初愈，刚刚又受了惊吓，先回去吧，让春杏她们给你做些安神的药膳，我一会儿就去看你。”

“不要”，安宁的声音透着坚定，她走到太后面前，看着我们，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许多，大声唤了几声“来人”，总算是唤进了一个年老的宫人。我吩咐她去外面叫两个宫女进来，给燕儿擦洗身体，再换身干净衣服。那宫人战战兢兢地跪下不肯答应，只说怕陛下怪罪。我再三强调一切责任由我担着，她才颤颤巍巍地起身出去了。

我将燕儿平放在地上，拉着安宁出去。太后也跟着我们到了院中，我劝安宁跟我离开这里，知道了当年的往事，对她只有坏处。安宁却异常地坚定，她的眼中闪着泪光，声音也带着哭腔，拉着我的手说道：“那可是我的亲生母亲，这十六年来，虽然李娘娘对我很好，我也唤她母妃，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从前我也问过你和父皇，可你们总是语焉不详，我虽觉得其中大概有隐情，却只当你们不愿我难过，所以不肯讲给我听。如今既然知道她的死去另有原因，我若是不追寻其中的真相，她在天上知道了，也是要寒心的。”

安宁话已至此，我也没了劝阻的理由，又怕她知道了真相以后只撑不住，只好和她一起，跟着太后进了她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