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自三日前被掳至毒蝎后,季沉便一病不起,高热久久不退病恹恹缩在床上,惨淡枯槁死气沉沉,甚至连汤药都灌不进去了。 折磨心脉的凌寒暗香劲早已被周子舒解除,再经韩英近来日日的精心照料,季沉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却不想这么一番折腾,境况较之先前还要糟糕,孱弱到稍稍不慎便可以去面见阎王。 外界的韩英与周子舒温客行踏遍岳阳,掀翻了不知有多少处毒蝎分舵,皆是没有找到季沉的半点踪迹。毒蝎被屡次三番的大闹,不得不狡兔三窟日日搬家,折损掉不少爪牙。 “那几个人倒是对她上心。” 蝎王立在季沉床头,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任他如何风雨翻腾,季沉只是闭着眼睛冷汗不止,像是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梦魇。 她一直在梦里挣扎。 季沉在梦中看见秦九霄将晋州边陲军士惨烈战死的真相告知自己后,登时便天旋地转咳出了血。 那时季沉还不相信赫连翊会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费尽心思查了几个月的真相,直到手中捧着一张盛满真相的信纸,才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君可置我军之死地,沉素善战,失亡多,功益伟。 落款为翊。 短短十八字,字字熟知,却字字陌生。 季沉捧着这张纸,哆哆嗦嗦通读了半日,终于失了魂般跪在了地上,随即便提着刀一路打上晋王宫。 不顾周子舒的攻击阻拦,季沉刀架在赫连翊脖子上,声色俱厉地诘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面对季沉发了疯似的质问,赫连翊只是轻描淡写,道:“他们是为大义捐躯的。” “他们都是英雄,是铸就孤王伟业的英魂。” 季沉刀刃又向下三寸:“英你娘的雄!赫连翊你还有没有心!” 赫连翊丝毫不慌,仍在云淡风轻:“生死有命,他们牺牲的意义,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人间正道。” “赫连翊!”季沉厉声,一股气直冲天灵盖,“几万人的命,在你眼里也不算苍生么?” “那这究竟是为了苍生,还是为了你那可笑的野心?” “你想要在老皇帝面前立军功,这些年我什么大大小小的仗没为你打过,你如今贪欲无极诓我去赴一场假局,枉送万人性命。” “这位置,你倒是坐得舒坦得很!” 季沉怒气翻涌,被周子舒打下的凌寒暗香劲瞬时发作。 周子舒抓住了破绽,猛然出手压下季沉。 季沉自此入了诏狱,一杯毒酒了结性命,只留下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季家三代镇守西北边陲,忠良仁义世代相传,却没想出了她这么个不肖子孙。 自假死脱身以来,虽日日混吃等死,将生生死死逆臣贼子挂在嘴边毫不避讳,实则心里是十分在意的。 她姓季,从小读着忠君护国长大,受着季家祖宗的忠良将风,守护着她所在意的苍生百姓。 如今只能背着骂名在阴沟暗渠里苟延残喘,又怎么能甘心呢。 可是她该怎么办,清醒时的季沉不知道,迷失在梦里的季沉便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毒菩萨皱着眉头瞧着昏睡不醒的季沉,问道;“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你那东西下得是不是重了点?” “这东西在她汤药里下了七年,要倒早倒了,现在才病倒,没这个道理。”青招声线冷淡。 毒菩萨柔若无骨般贴上青招,指着季沉道:“那她为何还不醒?” 青招拂开肩头不安分的手,“被蝎羯留波掐得,被你和俏罗汉打得。” “也可能是被你气得,招招~”毒菩萨毫不在意青招的冷淡与嫌弃,媚眼如丝嗔了青招一眼。 “……”青招沉默半晌,道,“让柳千巧来照顾她吧,我去为喜丧鬼配孟婆汤解药。” “我来就好了呀。” 青招:“我怕你玩脱了,她就真死了。” “……” 季沉睡了不知多久,睁开眼便见到一个美艳女子围在床榻前,手里拎着散着热气的手帕。 “你醒了,”柳千巧伸手探向季沉额头,长舒了一口气,“高烧总算退下来了,我们还在担心你挺不过这一关。” “你……咳咳……”季沉喉咙又干又痛,刚要开口说话便猛地咳出了血。 柳千巧将季沉扶起身,给人喂了水,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青招叮嘱过,要你醒了喝药。” 药药药,又是药
。 季沉闭上眼睛,头偏过里侧,浑身上下无声抗拒着。 “不想喝便不喝。”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青招缓缓走了进来,不管季沉的挣扎抗拒,拉过手腕便开始探脉。 季沉依旧不肯看她,脑袋扭得更偏了些。 青招收了手,轻声细语:“身子还没好全,稍后我送些糖来,乖乖喝药好不好?” “我就不喝,”季沉忽地看向青招,面无表情抽回手,“还要再强迫一次么,也不是不可以。” 青招回望着季沉,执着到几近执拗,并没有将药强灌进去,但也半步不肯退让:“还是姑娘自己喝了的好。” 季沉看着青招那双淡漠的眼睛,漆黑的瞳仁映着自己枯槁伶仃的影子,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自暴自弃般的颓废。 自己这样子,倒真像条丧家之犬。 季沉忽地改了主意,端起药碗仰头一口闷了下去,大片大片的苦涩冲刷着唇舌喉管,苦到红了眼眶。 太他娘的苦了。 青招下意识地掏出手帕,想要为季沉擦去唇角残余的药汁。 季沉侧身躲开,淡淡道:“你我既走到了今天这等地步,何必惺惺作态呢。” “我做了糖糕,待会儿给你送来。”青招愣了一瞬,随后收回手离开。 屋内又剩下了季沉和柳千巧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你也是毒蝎的人?”季沉已经认出柳千巧就是那日从罗府中走出来的人,苦笑一声,“没想到毒蝎竟与我只有一墙之隔。” 柳千巧道:“我不是。” “那你叫什么名字?” “柳千巧。” 绿妖柳千巧,为情所累,堕入鬼谷,称艳鬼。 这是季沉所知晓的情报,但看柳千巧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没有点破。 “那温客行是你什么人?”季沉想到了什么,探寻地看向柳千巧。 柳千巧手猝然一抖,眼底流出些许惧色。 季沉了然笑笑。 “柳姑娘若有事,就先去忙吧,我一个人就可以。” 柳千巧本就心系主人喜丧鬼,可看到季沉这幅破败的模样,还是犹豫了一刻。 毕竟这人误打误撞救了薄情司一众姐妹,也算于她们有恩。 季沉却不知柳千巧心中所想,只道:“放心好了,我这个样子是跑不掉的。” 柳千巧到底没忍心丢下季沉不管,直到季沉睡下才离开。 殊不知在柳千巧走远后,季沉悄然睁开了眼睛。 踉跄着翻下床,一壶冷透了的茶水尽数入腹,让混沌了数日的脑子即刻清醒。 自己被囚在这好几天,周子舒他们该急坏了。 她还不能死在这。 可毒蝎杀手众多,寻常逃跑的手段定然行不通。 屋内着几支蜡烛,光线尚且不是非常昏暗。 季沉对着跃动的烛火发着呆,突然端起烛台,朝着床幔走过去。 得正欢腾的火苗甫一遇到层层布料,火舌很快便亲亲热热地粘附起了帐幔床褥,不消数息骤然腾起冲天火光,窜出阵阵浓烟。 “咳咳……” 季沉被浓烟呛得连连后退,胡乱浸湿巾帕捂住口鼻,朝着屋子靠窗一角缩过去。 火势很快蔓延了大半个屋子,“轰”地一声一处房梁下坠,重重砸在季沉眼前。 “走水了走水了——” “快,快去取水来——” …… 外间的人乱作一团,季沉悄悄摸摸地蹭到窗边,扒住窗檐一骨碌钻了出去。 趁众人乱哄哄地去打水,季沉作势穿过人流,跑到了围墙根处。 围墙虽高大,但也难不倒季沉,没了内力终归身手还在。身后那群催命的家伙随时都会反应过来捉她,季沉不敢耽搁,抱住一旁粗壮高大的树干,蹭蹭蹭地往上爬。 彼时那间屋子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青招几次欲闯火海救人,都被毒菩萨几人拼命拉住。 “姑娘——”青招眼眶泛着泪,在火场外嘶喊着。 柳千巧带着她们绕到屋后,指了指大开的窗户,“她许是逃了。” 青招闻言定了定神,转头便望见远处宅院围墙的树顶上,有一个身影一跃而下,跳出了这方围墙。 果真逃了,幸好逃了。 青招此时竟生出一丝心安来。 <
r> “愣着干嘛,快追啊,”毒菩萨朝着季沉出逃的方向追过去,气急败坏地喊,“她若真跑了,大王回来饶不了我们!” …… 季沉跳出围墙后,狼狈地在草地上滚了几圈,身上满是尘泥,火辣辣地痛。 幸而下方是松软的草地,没有摔胳膊断腿。 季沉踉跄几步,没有管身上的伤口,不要命般朝着大路的方向狂奔。 跑到人多的地方就好了,他们再如何嚣张,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抢人。 如此一路奔逃下来,季沉感觉肺腔快要炸掉,冷汗顺着发丝颗颗掉落,面色岑白头痛欲裂。 在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终于逃到了一处坊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热闹好,岳阳近期守备森严,越热闹的地方巡逻弟子便越警戒。 季沉刚刚稍放下心,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呼唤。 “姑娘。”青招就站在不远处,一同的还有毒菩萨抱臂笑看着。 季沉头也不回,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救命啊——” 还没跑出多远,手臂便被毒菩萨抓住,似笑非笑地看着季沉:“和我们回去吧,别挣扎了。” 回你个头。 季沉心念电转,眼眶瞬间冒出眼泪花来,声音沙哑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诸位大侠救我!她们要卖了我!” 江湖正义之士最见不得苦命柔弱之人遭受残害,经季沉这一番凄厉求救,纷纷拔剑冒出头来,将季沉与毒菩萨青招三人团团围住。 素来爱看热闹的百姓也闻风赶来,对着这三人指指点点。 “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介弱女子,你们放开她!” “就是就是,好好的女侠不做,非要干这下作的勾当……” 青招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在数十人围观下竟有些不知所措。 “诸位误会了,”毒菩萨很快反应过来,对着众人笑道,“这是我家小妹,天生患有脑疾,这会儿发了癔症,我们是来带她回家的。” 说着收了一身煞气,温柔地搀扶起虚脱的季沉:“小妹听话,姐姐回去给你买糖吃~” 谁是你小妹,你全家都是小妹,你才患有脑疾! “你们还好意思称是我阿姐?”季沉凄凄惨惨地咳喘着,伸手颤颤巍巍地扒开衣领,露出了脖颈间残留的紫青伤痕,指着伤处大声胡诌,“她们为了三两银子,要把我卖进青楼,我不从,就……就这般折磨我!” 都是千年的狐狸,演戏谁还不会呢。 围观之人越聚越多,相当多的人见了季沉的指认,纷纷讨伐起来。 “这种人还敢说是人家姑娘的姐姐,简直禽兽不如……” 毒菩萨的脸黑了下去,不耐烦地就要动手。 “别乱来,走吧。”青招扣住毒菩萨下药的手。 “就这么放了她?” “你还想在这动手不成?”青招冷冷道,“走吧,岳阳派的人快来了。” 两人不再理会周围的吵嚷,提起轻功快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边吵得愈发热闹,很快引得岳阳派巡逻弟子前来维持秩序。 “发生了何事?”为首的岳阳派弟子见到季沉瘫倒在地摇摇欲坠的惨样,示意身后两名弟子将其扶起。 周围百姓七嘴八舌将事情始末讲与巡逻弟子听。 那弟子从东拼西凑的消息中提炼出,这是一场掳人未遂的闹事。 但那两人已经逃脱,也就无从审判了。 “姑娘莫怕,贼人已经逃走了,”见季沉借着两弟子的力站都站不稳的模样,为首的弟子温声道,“不知姑娘栖身何处,在下派人送姑娘回去。” “多谢,咳咳……”季沉想要道谢但又止不住咳,虚虚拱手,“我住在咳咳……天涯客栈……” 还是先去寻周子舒,保住命为上。 那弟子点点头,对着搀扶着季沉的两名弟子嘱咐:“赵勇,赵猛,你们送这位姑娘回去。” 两名赵姓弟子自是遵命。 围观之人渐渐散去,赵氏兄弟扶着季沉一步一步朝天涯客栈的方向走去。 路上那赵猛神色古怪地瞧了季沉好几眼,每每欲言又止,别别扭扭。 “赵少侠,”季沉无奈开口,“我脸上可有字?” “啊没有没有,”赵猛面露尴尬,挠着头不好意思,“只是觉得……姑娘面熟。” “自然面熟,正是我在那罗府门口,将你们
兄弟俩从土里拔出来的嘛。”季沉闷声提醒。 季沉识人面相的记忆尚可,即便这两人在当日做了伪装,两兄弟一黑一白,一高一瘦,还是能够轻易辨识出来的。 “啊哈哈……这都被姑娘认出来了,”赵猛憨厚笑笑,又道,“我们兄弟二人受高盟主之命,在鬼谷老巢门口盯梢,不想惊到了姑娘,还叫那群妖魔鬼怪给跑了——” “大哥!”一旁瘦高的赵勇打断了赵猛的絮叨,只是轻声朝季沉解释,“近来岳阳鬼谷屡屡作乱,姑娘还是尽早换个住处,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季沉只道:“多谢提醒,我记下了。” 交谈间,天涯客栈便在眼前。 “你……季沉?” 温客行几人连续寻人寻了三四日,踏出客栈大门便撞见了惨淡虚弱的季沉,从赵氏兄弟手中接过人,扭头朝里间喊着:“阿絮,韩英——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