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水口,艇子从一个天地投进另一个天地去。四周一片迷茫,左方高起三十丈的城墙,在大雪下失去实体的感觉,似实还虚,视野大幅收窄,两丈许外已是迷迷蒙蒙,天地被一球球漫空密集下降的雪花彻底征服,一切均被净化,天和水浑融为一。
龙鹰默然立在船尾轻摇橹桨,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艇子划破浪皱的水面,望南朝谷洛两河交接处滑去。
雪花落在他戴的竹笠上,发出微仅可闻的“沙沙”声。
武曌背着他坐在船中,拉起斗篷
艇子成为宇宙的核心,除他们两人外,再无他物。
龙鹰很享受这种异乎过往任何一日的感觉,从未和大自然如此和谐共处过,有一种没法说出来的静态美,雪花像在下降又像凝止不动,实际的视觉和错觉同时并存,缓慢和快速再无法分辨。
武曌轻柔的声音传来道:“到天津桥去。”
龙鹰应了一声,再不敢说话,怕说话声会破坏神圣的宁静。
武曌满怀感触地叹一口气,道:“龙先生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吗?”
她的话勾起龙鹰深心处某种平时密藏的惧意,忽然间大有正于分隔人世和地府间冥河行舟的感觉,四周再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人世被抛在遥不可及的后方。
龙鹰的目光投注她被枣红色斗篷紧裹的优美背影,点头道:“小民相信轮回之说,也希望真的有转世轮回这回事,不过纵有轮回。但如投胎后变成另一个人,彻底忘记前世的事,那和绝对的死亡势该没有分别,生命变成一个个被切割的片段,失去应有的延续性,有轮回等若没有轮回。”
武曌没有回应,似在沉思咀嚼他的说话,好一会后。幽幽的道:“前世今生的切割当非如先生说的那么彻底,有人会在某一刹那忆起前生某个片段,又或前世的某一特别标记会伴随来到今生。”
龙鹰想起人雅颈肩处的小墨点,心中一颤。
艇子左转驶进洛河。
龙鹰打醒精神,因此为水上交通要道,一个不留神与其他船只碰撞,惊扰安坐船中的女帝,就是办事不力。换过其他人,说不定轻则革职,重则斩首。唉!想想都觉得既可怕又好笑。伴君如伴虎这句铁定是至理名言。
大雪愈下愈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所有楼船商舟均已停航,两岸景物消失在茫茫雪花之外。
武曌樱唇轻吐道:“到哩!”
龙鹰朝前望去,仍是茫茫一片,下一刻天津桥若如庞然巨物出现前方,两端却陷进雨雪深处,幻觉般不实在。
武曌道:“泊往桥底去。”
龙鹰依令行事,将艇子泊往桥底一端。上面是宽达三十步的桥底,最高处离水面逾十丈,下则浪花波荡,全赖龙鹰把桨橹抵入桥旁隙缝里,运劲固定艇子,免被水流带走。
两边是白雪形成的屏蔽,上方是屋檐般的桥底,造成他们独特的空间。
武曌将双脚放上坐板,拉下斗篷屈曲双手抱膝,迎望桥顶。凤目彩光闪闪,雀跃兴奋地道:“龙鹰!你晓得近百年来,天津桥上最轰动的一件事吗?如果不是徐子陵,历史将会改写。”
龙鹰看得目定口呆,他从没想到过武曌可变成眼前的模样姿态,哪还是威凌天下的女皇帝,只像个漫无机心的小女孩。
缓缓摇头。
武曌径自说下去道:“当年独孤阀、突厥人和魔门三方连手。把少帅寇仲和跋锋寒两人困在桥上,四方高楼布有突厥神射手,敌人封锁长街。桥下水底设置捕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对两人狂攻猛打,轮番施撃,眼看不保,徐子陵从水底来了,先破坏水里的陷阱,又于寇、跋跃桥逃生的一刻,以水箭杀敌一个措手不及,最后三人安然脱身。没有徐子陵,何来少帅的盖世功业?”
龙鹰轻轻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何要为难他的女儿呢?”
武曌倏地别过脸来,双目厉芒遽盛,两道森寒冰冻、冷酷无情的目光如有实质的直视龙鹰,叱道:“好胆!竟敢来管朕的事,是否又是那叛逆央你来向我求情?”
龙鹰双目魔芒凝聚,不作任何退让的回敬她凌厉无匹的眸神,同时缓缓松脱橹桨,水流立即将他们送往桥底外漫空雪花的迷茫天地去。
果然武曌双目解冻,仰首望天,任由雪花落在她发际、粉脸和龙体上。幽幽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你猜到了!”
换过任何人都不会晓得她这句话意何所指,龙鹰是唯一的例外,点头道:“小民猜到了。”
御房中的雪景挂轴,大雪深处的三个背影,徐子陵居中,寇仲和跋锋寒伴在两旁。
武曌淡淡道:“说吧!看你能否说服朕。”
艇子在无人控制下,顺水东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