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初一十五始除魔 (第1/6页)
客栈这边一夜无事。陈平安独自住在廊道尽头的屋子,入睡前,练习了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各一个时辰,最后拿出那只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瓷碗以及烧成焦炭似的乌木,翻来倒去,仔细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眉目。
希冀着两样东西能够价值一两百雪钱,陈平安收起沉甸甸的乌木,将养剑葫里的土烧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后在灯下翻看刘高华送给自己的两本山水游记,时不时小酌几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灯上床之后,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回味跟马苦玄的小街一战,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崔姓老人传授的几招拳法,陈平安当时哪里敢藏私,大战酣畅,时时刻刻面临生死一线,只得倾囊而出,无形中对于铁骑凿阵式在内的那几式拳法的感悟更深一层。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神人擂鼓式,直觉告诉陈平安,如果再让自己一口气打出二十拳,就像在古宅对付身披甲丸光明铠的树妖生,马苦玄极有可能早早就要认输。但是,陈平安思来想去,都觉得让马苦玄自以为险胜一招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不过跟这位真武山天之骄子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对此陈平安其实没有太多胜负之外的感触,一来是根本不知道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义,二来马苦玄厌恶泥瓶巷的陈平安,陈平安何尝不讨厌这个杏巷的同龄人。
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究缘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会心生好感,就像严冬寒春里的阳光,比如齐先生、李希圣和张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则是酷暑时节的日头,怎么看怎么刺眼,就像马苦玄,还有老龙城苻南华、清风城许氏妇人。
陈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头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压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气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会不会一条大江都被拦腰斩断,劈出道路?会不会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开出一条峡谷?
天蒙蒙亮,陈平安就起床在屋内练习六步走桩,没过多久,发现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绿树的庭院朗诵,正是那个柳公子,颇有几分寒窗苦读的风范,抑扬顿挫,所读内容都是圣人教诲。
陈平安继续练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客栈各个屋子的住客就开始破口大骂,一些个脾气暴躁的江湖豪客干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开窗砸下去,鸡飞狗跳。柳公子也起了犟脾气,蹦跳着四处躲闪,朗读圣贤经典的嗓门越来越大。这一下就惹了众怒,好些用被褥蒙住脑袋都没用的客人骂骂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开始跟柳公子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柳公子忙着躲避暗器,不忘回骂几句,真是一地鸡毛,有辱斯。
一炷香后,陈平安和徐远霞坐在张山峰屋里,张山峰正在帮着柳公子包扎脑袋。
客栈掌柜刚刚黑着脸走出去,气得咬牙切齿。摊上这样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还打骂不得,毕竟是郡守之子带来的贵客,哑巴吃黄连,真是一肚子憋屈。问题在于下榻这家客栈的人物身份都不简单,不是腰缠万贯的各地商贾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侠,全都是不容小觑的过江龙,给这个读人这么大清早一折腾,以后生意还怎么做?还要不要回头客了?
柳公子名叫柳赤诚,是白山国人氏。他介绍自己家乡的时候,着重说了“观湖院附近”六个字,好像这比龙尾郡陈氏的那个前缀还要荣光。之后他们在客栈闲来无事,柳赤诚还会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跟刘高华姐姐幽会踏春去了。徐远霞带着陈平安和张山峰去往郡城里的名胜古迹,武庙是必去之地,胭脂郡城隍阁的集会也要去,回来的时候徐远霞眉宇之间有些阴霾,张山峰问起也只说是舟车劳顿。
这次南下,张山峰是要往老龙城去,跟陈平安一路,徐远霞则是要去往东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说是给朋友护送一样东西。那位朋友是江湖上认识的,很投缘。他跟陈、张二人暂时同路,至于双方何时分道,得看下一处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三人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神诰宗那伙下山历练的老少仙师,倒是等到了那个古宅老妪。她一路寻到了郡守府邸,见着了刘高华,然后由刘高华带路来到客栈,给众人报了喜讯。原来不知为何,古宅周边的山水气运好似天地翻转、乾坤颠倒,污浊之气全部换成了清灵之气,如今女主人不但不用担心堕为恶鬼,永绝后患,身体肌肤也开始痊愈,顺带着反哺杨晃,让他得以温补神魂,境界逐渐攀升,竟然有了一丝破开瓶颈跻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连连。至于其中缘由,老妪只说猜测是神诰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徐远霞和张山峰觉得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理由。陈平安从头到尾听着,虽然一肚子惊涛骇浪,可是脸色如常。
老妪临行前,说是帮陈平安拎了一坛路上买的好酒,两人便回到陈平安房间。陈平安刚关上门,老泪纵横的老妪就要下跪,吓得陈平安赶紧搀扶住她,死活都不受这一大礼。因为当时在灶房装酒入葫芦的关系,陈平安故意泄露天机,所以老妪知晓一些内幕,生出一些揣测,也不奇怪。
老妪没有多问什么,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离去之前,老妪掏出一包用丝绢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轻声解释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尽,从此世间便没了这个祸害一地山水的神祇,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爷当时闻讯赶去,在那帮神诰宗仙师到来之前偷偷捡了姓秦的大半金身碎片过来,大小总计八块。按照老爷的说法,他不好全都捡回来,可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遗物不该有这么多才对,想来姓秦的生前也有过一番古怪机缘。不管如何,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东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国朝廷密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陈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们主仆三人报恩了。”说到这里,老妪又红了眼眶,“事实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里是几块金身碎片能够偿还的,只是宅子如今实在没什么家底,我家夫人便为陈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恳请公子以后只要路过彩衣国,一定要去宅子里坐坐……”
陈平安只得点头。
老妪最后悄声道:“夫人如今相当于半个淫祠神灵,远观胭脂郡城的气象,发现这两天,每夜总有缕缕阴气在城中袅袅升起,让夫人心神不宁,还望公子早点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广大,老爷经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驶得万年船,莫要事事掺和,哪怕次次有惊无险,可毕竟难免耽误修行,总是不美。”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把老妪送到客栈门口。老妪笑道:“惟愿公子远游顺遂,平平安安。”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
陈平安目送老妪的身影消失于人海,转身小跑回徐远霞的屋子,喊上张山峰,将莺莺发现的胭脂郡城内的气象异样大致说了一通。徐远霞握住腰间刀柄,点头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诉你们,是害怕你们两个年轻人热血上头,非要蹚这浑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胆敢公然在郡城内行凶,全然不把城隍阁和武庙在内三尊神灵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头,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说不得给人打牙祭都不够塞牙缝。不过一国郡城这么大的地盘往往藏龙卧虎,更有高手坐镇,真要打起来,占据天时地利,未必没有胜算。说到底,还是要看彩衣国朝廷跟山上关系如何。”
陈平安问道:“距离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岳神祇大概有多远?真出了事情,他们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吗?”
徐远霞略作思量,盘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岳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彩衣国的山岳神祇修为都不会太高,毕竟疆域太小了,远远比不得那些版图辽阔的王朝,恐怕撑死了也就是中五境里的洞府境。”
张山峰皱眉道:“那么一旦离开山岳地界,战力岂不就只相当于第五境的练气士?”
徐远霞无奈道:“天地规矩就是如此,没办法。”
张山峰问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刘高华的父亲,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个驻军在郡城附近的马将军看着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准备,说不得能够让暗中潜伏的妖魔邪祟知难而退。”
徐远霞叹了口气:“并非我吓唬你们,也绝不是我徐某人贪生怕死,这件事很棘手。且不说郡城那边一定不会相信,哪怕郡守大人和将军都信了,愿意冒着谎报军情、事后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风险火速通知朝廷,那么你们知不知道,从郡城传递消息到彩衣国京城,再到六部衙门审核、御房决议,最后到朝廷颁布圣旨,秘密号令山水神灵救援郡城,这期间需要耗费多长时间?再退一步说,圣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练气士、山水神灵都离开地盘赶来,一旦有风吹草动,郡城里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动,大掠一番,扬长离去,那么到最后,秋后算账,算谁的账?”徐远霞指了指两个年轻人,“你们信不信,到时候我们三个会被当成跟妖魔串通一气的同党?揭发弹劾我们的人物不是刘太守就是那个马将军。更坏的结果,是妖魔一开始就另有谋划,想要调虎离山,到时候我们这边风平浪静,某个仙家门派或是别处州郡大城给掀了个底朝天,我们三人恐怕都不需要别人揭发,当场就会沦为彩衣国杀无赦的贼人。”
张山峰一脸呆滞,有些不敢相信。
徐远霞倒了一杯酒,感慨道:“不要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这般让人欲哭无泪的事情,我不但亲眼见过,也曾亲身经历过,好几个朋友就死在‘好心’两个字上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包袱,“具体事情就不说了,反正四个朋友最后只活下来我一个,剩下三个有一个连尸体都没了,另外两个好歹还能让我帮着收尸,两个骨灰坛,一个已经送给他家人,还余下一个,就是我此次去往青鸾国的原因了。”
难怪当时在古宅,他两次让张山峰和自己赶紧离开。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徐大侠,你后悔那次选择吗?”
徐远霞低头闷闷喝了口酒,抬起头后,扯了扯嘴角:“死了的人,不知道;反正活着的,都快要后悔死了。”这可能是这个满腔豪气的刀客头一次如此不豪气。
陈平安没有直白地开口说留下,或者离开。当初带着李宝瓶他们远赴大隋游学,陈平安事事作决定,是因为当时需要他这么做,容不得他流露出丝毫怯懦和犹豫。如今孑然一身游历江湖,已经不需要他一定要为了别人去做什么。
张山峰显然束手无策,左右张望,问道:“那咋办?”
徐远霞陷入沉默,一口口酒喝个不停。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留下来,遇上事情,我们三个强行出头,是不是极有可能连自保都成问题?”
徐远霞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怕就怕对方里应外合,以有心算无心。换成是我,一定会设法压制武两庙的神灵,更何况看样子,此地武神灵受古宅阵法和淫祠山神的影响,早已实力不济,很容易出现纰漏。好在之前我进入城隍阁,观其香火、建筑格局和气象,似乎不差……”
陈平安问道:“我们能不能直接找到那位城隍爷,把事情跟他说清楚?郡守和将军不了解这些神神怪怪的厉害,而且真遇上事情,估计能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推脱责任,可是那位城隍爷可是与郡城安危息息相关。说句难听的,刘太守能躲起来,马将军可以按兵不动,城隍爷是绝对跑不掉的。而且妖魔若是真有所图谋,肯定会第一个针对本地城隍爷,所以城隍爷肯定比当官的更上心。”
徐远霞眼前一亮,重重一拍大腿,沉声道:“可行!”
张山峰笑着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陈平安开门后,看到了柳赤诚和刘高华姐弟。三人神色惶惶,刘高华一屁股坐下后,倒了满满一杯酒:“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刚才城隍阁那边的天官塑像竟然大半个身子都裂了,还渗出鲜血来,淌了一地。不但如此,里边还有满地的蛇鼠蝎子,恶心死人了。如今我爹已经派人关了大门,免得吓到老百姓。”
徐远霞满脸凝重,默不作声,跟陈平安和张山峰对视一眼。
陈平安问道:“武两庙有什么状况吗?”
刘高华愣了愣,摇头道:“这个倒是不太清楚。那边我们当地人都不爱去,没啥好看的。”
面对陈平安,刘姑娘还是有些不自在,只敢坐在距离陈平安最远的柳赤诚身边,嗓音柔柔道:“一次端茶送水,偶然听父亲跟一位来府上做客的老道长提起过,两庙的香火虽然鼎盛,可却是属于有人供奉没谁吃的。老道长也颇为无奈,说朝廷对此也是实在没法子,彩衣国就这么点份额,不可能再多出一尊山岳正神坐镇此地。还说若是胭脂郡能够出现一个读种子成功进入观湖院,此处风水说不定可以有所改观。我爹便长吁短叹直摇头,说这样的读种子,哪里是胭脂郡能够求来的。”
柳赤诚一脸茫然,疑惑道:“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武两庙?什么山岳正神?观湖院我倒是熟悉,还曾经数次进去游览过,那我能不能算半个读种子?刘姑娘,你放心,观湖院每年都会从白山国招收一名读人,算是对白山国的优待,说不定哪天我柳赤诚就可以……”
刘高华翻白眼道:“你可拉倒吧,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比我多不了几两。”
柳赤诚悻悻然不再说话。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家学问,对付女子管用,对付读人就不太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