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姓樊的女子,初看穿着素雅,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衣裳绣有如意水云图案,在天上月辉和市井灯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富扎眼、贵雍容,不过如此。此刻她应该是覆了一张面皮,只有先前姿容的五六分神采,不至于让这市井坊间太过轰动。

见她还是使劲盯着自己,陈平安放下碗筷,不得不问道:“你找我有事?”

樊莞尔突然伸手揉了揉额头,环顾四周,皱紧眉头。

隔壁桌上有食客与人起了争执,骂起街来,拍桌子瞪眼睛,气势汹汹地指着对方鼻子怒骂,浓郁的南苑国京师腔调,说得既难听又杂乱:“你家一门老鸨娼妇,事不过三,你再敢扯这有的没的,老子就要直接在你家开妓院了。”

樊莞尔一手指肚轻轻揉捏太阳穴,恢复正常神色,以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线,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憧憬的光彩,询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是……谪仙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我只是个外乡人,来南苑国游历,不是姑娘说的什么谪仙人。”

樊莞尔有些遗憾,歉意道:“多有叨扰,公子恕罪。”

陈平安摆摆手:“没关系。”

樊莞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最近南苑国京城不太安宁,公子是人中龙凤,很容易被人盯上,希望公子多加小心。”

陈平安拱手抱拳:“谢过樊姑娘。”

樊莞尔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就这样离开这条熙熙攘攘的宵夜闹市。一些个青皮流氓想要借机揩油,只是每次他们出手,她总是刚好躲过,如一尾鱼儿游弋在水草石块之间。

陈平安有些疑惑。按照崔姓老人的说法,武人天赋好不好,要看能否从低劣的拳架中养出最高明的拳意,当初他选择陈平安,这是原因之一。不过他死要面子,不愿承认《撼山谱》其实有着诸多可取之处,陈平安也不愿揭穿。

眼前这个素未蒙面却两次找上自己的奇怪女子,按照先前丁姓老者与那鸦儿、簪郎周仕的说法,多半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樊莞尔,搁在家乡东宝瓶洲,可就是贺小凉的地位。她分明已经有点“近道”的意思,为何一身武道修为好像给压了一块万斤巨石,迟迟上不去?

一身气势可以隐藏,可以返璞归真,但是处久了,内在神意骗不了人,每一口呼吸的缓急,举手投足的韵味,往往都会泄露天机。先前丁老教主看似随随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陈平安就立即察觉到了天地异象。

陈平安可是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见过的山顶人物不算少了,能够让陈平安觉得“挺厉害”的人物,自然不简单。在落魄山竹楼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巅峰的武夫;在桂岛上的喂剑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陈平安在樊莞尔的身影消失后,想了想,也离开这处闹市。

南苑国京城分为大大小小八十一坊,大致格局与陈平安路过的许多王朝藩国都差不多。这座被誉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贵南贫东武西,白河寺位于西城,多是中层官和殷实商贾的宅第所在,处处可见匠心。

此时陈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桥上,夜深人静,他轻轻跳到栏杆上,望着脚下这条小河潺潺而流,下边立着一尊镇水兽,形状若蛟龙,亦是不罕见。东宝瓶洲许多繁华城池的栏板柱头或是拱券龙门石上都有这类用以压胜水中精怪的镇水兽。但是陈平安察觉不到这头古老的镇水兽有一丝一缕的残余灵气,好像就只是个装饰摆设。

在陈平安望水发呆的时候,出身镜心斋的仙子樊莞尔遇上了本该回到南苑国宫城的太子魏衍。此人虽是天潢贵胄,却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年轻高手,他的武道授业恩师是个从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国的老一辈宗师,正如魏衍所说,是当今天下距离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之一。这位宗师与魔教三门之一的垂门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魏衍也被湖山派和镜心斋都认定为正道中人,并且有希望成为下一代的江湖领袖人物,镜心斋甚至有意将其扶持为下一任南苑国君主。而那个魔教中人鸦儿则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双方尔虞我诈,相互构陷,在南苑国老皇帝面前争宠,已经打了五六年的擂台。

樊莞尔与魏衍散步于静谧夜色中,魏衍轻声道:“樊仙子,你要见那个人,其实不用瞒着我的。他能够躲在白河寺大殿,自始至终都没有让我们察觉到,肯定不是寻常的江湖莽夫。万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么办?”

樊莞尔不愿让魏衍这位未来南苑国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觉得我和你,还有魔教那个不知真实姓名的鸦儿、春潮宫的簪郎周仕,加上其余六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高手,我们十人当中,谁的武道最高?”

魏衍对此早就心中有数,除了有个好师父,还是一国太子,谍报眼线遍布天下,哪怕没有走过江湖,也早就对江湖秘事烂熟于心,于是不用思索便娓娓道来:“谁为魁首不好说,但是前三早有定数。生死之战,一旦狭路相逢,谁生谁死,就看谁更擅长争夺冥冥之中的大势,天时地利人和,谁占据更多,谁就能赢。”

说到这里,魏衍瞥了眼樊莞尔身后。今夜出行,樊莞尔并没有携带兵器。魏衍笑道:“樊仙子精通镜心斋、湖山派以及失传已久的白猿背剑术,三家圣人之学兼容并蓄,当然可以位列前三。我师父由衷称赞过仙子:‘有无剑背在身后,是两个樊莞尔。’”

樊莞尔笑道:“殿下谬赞了。”

魏衍一手负后,一手手指轻轻敲击腰间玉带:“魔教那个鸦儿,当年她刚刚进入京城,心高气傲,竟敢跑去找种国师,还吃了种国师一拳。能够伤而不死,世人都觉得是她侥幸,但是父皇跟我说过,国师曾言:‘那个小姑娘,武学天资之高,可谓女子中的陆舫。’最后一人,应该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冯青白了,这十来年横空出世,他的身世、师门,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喜好游历四方,不断挑战各路高手宗师。看他挑选的对手就会发现,他从一个略懂三脚猫的外行,短短十年间就成长为当世第一流的高手。”

说完这些,魏衍转头问道:“樊仙子,其余七人当中,还有隐藏更深的?”

樊莞尔双手负后,走在一座寂静无人的小桥上,靠近栏杆,一次次拍打着其上雕刻的小石狮的脑袋,摇头道:“就算真有,至少我和镜心斋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承想樊仙子还有如此俏皮的时候。他看着那双水润眼眸,一时间有些痴了。他停下脚步,又骤然加快,与樊莞尔并肩而行,想要伸手牵住她的纤纤素手,可惜没有那份勇气。

樊莞尔停下脚步,侧过身,举目远眺,眉眼忧愁,缓缓道:“之所以聊起这个,就是想说一件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说说看。”

樊莞尔揉了揉眉心,魏衍担忧道:“怎么了,可是那白袍剑客使了什么阴险手法?”

樊莞尔笑着摇头:“殿下,你从你师父那边听说过‘谪仙人’吗?”

魏衍笑道:“我师父是个江湖莽夫,可不提这个。他老人家最不喜欢人骚客,我年少时,只要聊天的时候说得稍稍绉绉一点就要挨打,所以我就只能从诗篇中去领略谪仙人的风姿了。”

既然魏衍这边没有线索,樊莞尔就不愿多说此事,转移话题。她眼神深远,喃喃道:“殿下,你可曾有过一种感觉,当我们经历一事,或是走过一地、见过一人后,总觉得有些熟悉?”

魏衍点点头:“有啊,怎么没有。”他觉得有趣,“难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转世一说?”

樊莞尔摇摇头。

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着七八人之多,其中颜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远眺夜幕中的京城轮廓。

满身酒气,连佩剑都当给了酒铺妇人的邋遢汉子,名为陆舫。

南苑国国师种秋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气质儒雅,很难想象他会是那个天下第一手。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灵,缓缓开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宫周肥、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这既定四人,我们恐怕要多杀一人了。”

陆舫自嘲道:“不会是我吧?”

种秋冷冷瞥了眼他,他摊开手,无奈道:“开个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这四大宗师中三人,山顶还有一些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物。但是无一例外,要么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么是如魏衍师父那般的武学宗师。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来的南苑国京城,注定会不谈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个地方,轻声道:“陆舫,你跟你朋友先解决掉那个最大的意外,至于是联手杀人还是独自杀人,我不管,但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天之内将那人的头颅带过来,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规矩,杀人者得之。”

陆舫摸了摸后脑勺,叹息一声。

远处有人阴森而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没有返回宅子,就这么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夜游京城,其间潜入一家香门第的藏楼,随手翻阅籍,在天亮之前又悄然离去,在京城国子监又旁听那些夫子授课,直到日头高照的正午时分才走回状元巷,有意避开了跟丁老教主、簪郎周仕有关的那栋宅子。

状元巷有几间逼仄狭小的肆,除了卖,也顺带卖一些称不上案头清供的房四宝,粗糙简陋,好在价格不高,毕竟这边的买主都是些进京赶考的穷生。陈平安在一家铺子买了几本笔散淡的山水游记,近期肯定不会翻看,只是想着让落魄山多些藏而已。等陈平安走回住处的巷弄,刚好那个清秀的小家伙下课归来,两人一起走在巷子里,孩子像是有难言之隐,憋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陈平安就假装没看到,回了宅院。

晚饭是跟孩子一家人在一张饭桌上吃的,按照事先说好的,这户人家为陈平安添双碗筷,每天多收三十钱。老妪信誓旦旦地说餐餐必有鱼肉,事实上陈平安经常外出,要么错过吃饭的点,要么干脆一段时间没人影儿,老妪高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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