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狭路相逢 (第1/8页)
经过这桩风波后,势利眼的大船主人立马跑来,说是给贵客们准备了上好的二楼雅间,便是把驴子一并牵入也无妨,是他这艘小船蓬荜生辉才对。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豪客,多悬刀而不佩剑,显然是来套近乎的。
陈平安应付这些不在行,都是林守一出面帮着婉拒。到底是督造衙署长大的少年,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哪怕拒绝了他们,也让那些人仍是面带喜气地离去。
剑客白鲸是大骊南方小有名气的散人修士,佩剑是货真价实的法器,名为灵虚,是道家符箓一脉的神兵利器。相传是一位下山修心的游方高人在荒郊野岭坐化兵解后的遗物,无意间被白鲸获得,凭借一身本就不俗的剑术悟出了剑道真意,从此扬名。只是他生性不喜拘束,才没有被大骊官府和边军招徕,反而喜欢在江湖上仗剑游历。此人在蛟龙四伏、宗师辈出的大骊江湖上能够被记住姓名,实际上已经很不简单了,结果连剑都没能出鞘,从头到尾被人如此玩弄于掌心,说不定连剑心都要蒙尘,剑意亦会沾染污垢,那么草鞋少年一伙人的家底有多深厚,可以借此掂量掂量。船上多是见多识广的人、商贾和江湖豪侠,不管各自心性是好是坏,蠢人还真不多。
林守一眼见着不再有人过来客套寒暄,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心烦意乱。若非空隙歇息的时候能够亲眼看着碧绿箱在陈平安手里一点一点显露出雏形,就林守一那种天生寡淡冷漠的性子,恐怕早就忍不住恶脸相向了。
陈平安有些于心不忍,说道:“放心,我肯定把这只箱做得让你满意。”
林守一盘腿而坐,满脸疲惫,破天荒吐露心扉,轻声道:“真想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独自面壁修行,只管我山中一甲子,任由世上已千年。但是阿良说过,这种路数的修心叫枯冢,可行是可行,但独属于境界到了一定高度的练气士。我才刚刚入门,若是现在就这么干,肯定会走火入魔,堕入旁门外道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那的确是得小心些。”
李槐托着腮帮蹲在一旁,乐呵呵道:“林守一,说不定阿良吓唬你呢。我看棋墩山就不错嘛,适合你去当神仙,无聊的时候,还能跟那个叫魏檗的土地爷聊天打屁,坐着大乌龟,或是骑着黑蛇白蟒,威风得要死。不过这样的话,你既然都不跟我们去大隋了,那就把这只箱留给我呗?我现在背不动,过几年个子高一些,力气大一些,刚好把小箱换成大箱。我会念你的好,大不了将来从大隋游学归来,再还给你。”
林守一斜眼瞥着打小算盘的李槐,冷笑道:“我就算留在棋墩山修行长生之法,也不把箱留给你。”
李槐“哦”了一声:“那你还是继续跟我一起去大隋吧。”
林守一揉了揉眉心,觉得还是只有阿良治得了李槐。
不对,李宝瓶也可以。陈平安好像也可以……难道只有自己拿李槐没辙?
心情不太好的林守一盯住李槐,把后者给看得毛骨悚然,赶紧表忠心道:“干啥咧,林守一?我其实是想你跟我一起去大隋的啊,我就是有点眼馋你的箱,没办法,比我的箱要大嘛,这个我不否认啊,但是你如果真要下船返回棋墩山,我肯定是不乐意的。你想啊,咱们四个人里,就你道貌岸然、一肚子坏水,以后如果碰上没把坏字刻在脸上的家伙,比如包藏祸心的那种,肯定就只有你能一眼看穿啊,对不对,陈平安、李宝瓶?”
李槐左右张望,寻求援手。陈平安低头打造箱,专心致志,置若罔闻。李宝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神游万里,心无旁骛。
林守一有些心情沉重:“你以为我们这趟去大隋游学很轻松吗?除了山水险阻之外,肯定还有很多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幺蛾子。”
李槐眨了眨眼睛。
林守一缓缓道:“我们大骊以武立国,江湖势力不容小觑,读人很少有人出名,在先生的山崖院建立之前,一直被整个东宝瓶洲骂作蛮夷之地。”
李槐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啊,咱们齐先生从不忌讳说这些的,又不是没讲过咱们大骊的处境。”
林守一叹了口气:“记得我小的时候,督造官宋大人曾经说过一件事情,说早年大骊好不容易有一个读人靠本事考进了观湖院,结果受尽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屈辱。不单单是言语辱骂那么简单,按照宋大人的说法,应该是大隋高氏和卢氏王朝的两名读人联手设置了一个连环局,害得我们大骊的那名生心境崩碎,变得疯疯癫癫,多年后好不容易恢复了神志,又在男女情事上被狠狠捅了一刀,最后就投湖自尽了。”
“我们大骊因为此事,举国震怒,这才掀起了与卢氏王朝赌上国运的大战。要知道在那之前,对于昔年拥有大骊上国身份的卢氏王朝的诸多刁难,大骊素来是能忍则忍的。当然,如今局面已经变了很多,现在我们大骊的读人越来越多,山上的练气士也开始下山,他们都在为大骊朝廷效命,在边关奋勇杀敌。”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格局,那就是大骊的人很清贵,读人当官就会自视高人一等,比如先前那个自称宛平县县令的人,多半是从京城外放地方的货色,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所以我现在担心那个男人在宛平县辖境渡口下船后,不管是生意气还是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会选择对我们下手。好在他是读人出身的官,而我们当中也有一位不曾露面的‘山上神仙’,说不定能够震慑住他。毕竟读人在大骊再金贵,仍是比不过练气士。但是怕就怕那个县令不够聪明,或者不曾真正见识过练气士的厉害,那我们还会有一连串的麻烦。”
李槐忧心忡忡,转过身对着侧卧在身后的白色驴子就是一巴掌,怒骂道:“惹祸精小白驴!你当自己是黄大闺女啊,给人摸一下就耍性子发脾气?”
李宝瓶突然开口道:“那个老头子肯定是宛平县县令的座上宾,说不定现在正相互吐苦水呢。我相信老人的身份越高,那名剑客的剑术越好,宛平县县令就越不敢明面上出手。我大哥说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至于暗中使小绊子,我们可不怕,只要那家伙不敢动用朝廷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你林守一怕什么?别自乱阵脚!”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了。”
李宝瓶说完之后,脸色认真问道:“小师叔,对吧?”
陈平安无奈道:“我哪里知道这些读人和当官的弯弯绕绕。总之遇上了麻烦,你和林守一商量着来。”
上次学塾马夫子“托孤”一事,几个孩子能够安然返回小镇不说,还把那名自称大骊谍子的车夫耍得团团转,其实就是林守一起的头,李宝瓶制定大方向,林守一再在细节上查缺补漏,天衣无缝,心志早熟得远远超过同龄人。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干脆连柴刀也一并放在脚边。
心不静时,陈平安就会什么都不做,宁可先放一放,也绝不轻易犯错。以前烧瓷是如此,如今练拳更是如此。
李宝瓶和林守一几乎同时察觉到异样,就连李槐都赶紧端正坐姿。
陈平安看到三个疑神疑鬼的家伙,苦笑道:“干吗?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你说出来听听。”
陈平安笑道:“我刚才就是想,除了跟你们识字之外,是不是也要跟你们学一学上的学问。”
李宝瓶愣道:“可我们跟先生学到的只是入门的蒙学,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学问。再说了,我们自己都只是蒙童,如何教得了小师叔?更何况很多蒙学上的语句,我随口问起,连齐先生也答不出来的,我们咋教啊?胡乱回答,不好的!”
李槐嘀咕道:“先生不是回答不出来,只是回答得晚了一些,你就不愿意听了。”
李宝瓶猛然转头,一拳砸在李槐脑门上。
李槐其实没怎么疼,仍是抱着脑袋鬼叫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李宝瓶的力道越来越大了,我也要练拳,不然将来我肯定会被她失手打死的。”
林守一好奇问道:“陈平安,学上的东西做什么?”
陈平安缓缓道:“我怕有一天我跟人讲的道理,事后发现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我希望除了姚老头、阿良他们教给我的道理之外,再从你们读人的本上学一些。”
李槐如坠云雾,满脸震惊道:“陈平安,每天练拳那么辛苦,而且你打架已经那么厉害了,难道不是为了能够跟人不讲道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摇头道:“陈平安,我觉得不用事事讲道理,毕竟天底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们坚守本心即可,否则只会深陷泥泞,过犹不及的。”
李宝瓶满脸严肃:“小师叔,你别急,让我想一会儿。我觉得这件事很大,我必须要认真对待,仔细思考!”
在小镇学塾的时候,齐静春就是这样,每当李宝瓶询问一些个看似浅显至极的问题,反而会陷入沉思,多半要拖延几天才给出答案。
陈平安愈发无奈,仰起头望向蔚蓝天空,片刻之后,收回视线,不知为何突然就满脸笑容了:“我之所以要这么麻烦,是因为我在得到那部拳谱之后就一直有个感觉,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就是每当我与人对敌的时候,不管说不说出口,只要觉得我是对的,那么我心底就像有人在不断告诉我,你陈平安可以出这一拳,不管是对谁!”
接下来,三人仿佛都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陈平安。
只见这个来自泥瓶巷的贫苦少年神采飞扬,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从未如此自信:“而且,这一次出拳,可以很快!”
林守一眼神痴痴,小声呢喃道:“应该不算习武走火入魔吧,挺正气凛然的,还真有点像是先生在学塾……讲述那些圣贤大道最精妙处时的样子。”
李宝瓶正忙着思考先前那个问题,陈平安已经重新拿起柴刀,继续给林守一做小竹箱子了。
李槐有些神色恍惚,很久都没有还魂回神。先前那一刻的陈平安,让他感到似曾相识,好像记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吵架本事天下无敌的娘亲让人给挠得跟大猫似的,回到家就撒泼打滚。他和姐姐李柳跟着娘亲一起哭,那个被街坊邻居骂作窝囊废的爹就只是闷闷地蹲在门槛边。娘亲最后就说自己瞎了眼,才找了这么个没骨气的男人,自己婆娘给人打了也放不出个屁。李槐他爹始终没吭声,气得从小就跟娘更亲近的李槐跑到门口狠狠踹了那个家伙的后背两脚,说以后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后来他娘亲哭累了,扯着男人的耳朵往门外一甩,说罚他今夜滚院子里睡去。可是才关了门熄了灯,她又让李槐去开门,把他爹喊回屋子睡觉。李槐不太情愿,可熬不过娘亲催促,只得开了门。让他差点气炸的是,他爹依旧老老实实蹲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