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郡城北有家米铺,开了二十来年,铺子主人是个高高瘦瘦的老人,终年沉默寡言。店里的伙计也不太爱说笑,不过经常去城隍阁烧香,这让街坊邻居们多出一些好感。加上米铺子卖的米和山珍杂货物美价廉,所以生意还不错。

今天米铺来了两个外乡人——一对看着憨厚本分的中年夫妇。铺子因此早早关门歇业,一个米铺去年冬末新招收的少年伙计对顾客解释说是米掌柜来了远房亲戚,也没谁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没串门的亲戚,见面之后多聊聊才正常。

铺子关门后,铺子主人和夫妇二人坐在桌旁,一桌子丰盛饭菜香气扑鼻,三个店伙计远远凑在一起嗑瓜子,显然是没资格落座。

远道而来的男人伸手直接抓起一只油腻鸡腿狂啃起来,一手持酒壶,仰头灌酒的时候能溅出一半。妇人微微歪过头,两根手指拈住下巴处的肌肤,轻巧一撕,竟然撕下了一张纤薄面皮。她将面皮重重甩在桌上,这才背靠椅子,重重呼出一口气:“这狗屁玩意儿戴着真是遭罪,呼吸都不顺畅了,竟然还要三十雪钱……”

远处三个店伙计倒抽一口冷气。撕掉伪装面皮的妇人,长得真是丑!而后他们相视一笑,觉得那张面皮妇人买得实在太划算了。

妇人说着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撕下第二张面皮往桌上一甩,三人顿时愕然,咽了咽口水:这老娘儿们长得贼好看啊。三人开始不约而同祈求莫要有第三张面皮了,于是当妇人再次抬起手臂时,三人心中默默哀号:得嘞,其实还是个丑八怪。不料姿容妖艳的妇人抛了个媚眼给他们,娇滴滴道:“没啦,姐姐就长这样,美不美?”

铺子主人没好气道:“赶紧说正事。”

男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妇人说事儿,他忙着喝酒吃肉。

妇人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整理鬓角青丝,懒洋洋道:“米老魔,我们这趟来是为了跟你分赃。”

米老魔夹了一筷子冬腌菜,嚼在嘴里脆生生的,皱眉道:“赃物还没到手就想着分赃,你们夫妻两个是不是脑子有坑?”

妇人微微放低镜子,媚笑道:“你与琉璃仙翁关系莫逆,是百余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夫妻当然清楚。只是大船将沉,米老魔,你总不能陪着他一起溺水而亡吧?”

米老魔停下筷子:“怎么说?”

“真美,不愧是要价八十雪钱的上等货,就是胆子太小了,我开价两百雪钱都不敢帮我制造一张与贺小凉有七八分相似的面皮。”妇人放下镜子后,又撕下一张面皮,露出满脸雀斑的老态容颜。

男人满嘴流油,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若是能像贺小凉或是苏稼七八分,莫说是两百雪钱,五百我都愿意出!”

妇人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正事:“一个姓傅的神诰宗小剑仙也加入了灵犀派的南下队伍,她年纪不大,架子倒比天还大,灵犀派的两位老祖可都把她当菩萨供起来。”

米老魔放下筷子,脸色沉重:“当真?”

妇人点头道:“若非如此,我们夫妻便是想要提前拆伙,能有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们可不做。做买卖太不讲究,生意肯定做不长久。”

米老魔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们怎么知道神诰宗的人参与其中?灵犀派有你们安插的间谍,而且辈分还不低?”

妇人反问道:“这很奇怪吗?”

米老魔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做生意都做到山上去了,佩服佩服。”

男人将鸡腿骨头甩在地上,大大咧咧插嘴道:“做到山顶去那才厉害吧?我们这点小打小闹算个屁。”

妇人直截了当道:“米老魔,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给句准话,要是铁了心跟琉璃仙翁绑在一起,我们夫妇二话不说,吃完饭就走,灵犀派那单子也够我们大赚一笔了。要是你愿意跟我们一条心,那就好好合计合计,做掉琉璃仙翁之后,提前开启阵法,趁乱夺了那件法宝就跑。”

见米老魔有些犹豫,男人抹了一把嘴道:“宰了琉璃仙翁,不但他的琉璃盏归你,其他家当,你能找到多少都算你的,但是那方印章必须归我们。”

米老魔沉吟片刻:“稍等。”

他转头望向那个年纪最小的弟子:“丢铜钱,算一卦吉凶。”

少年眉眼俊秀,唇红齿白,笑容灿烂,掏出一把铜钱攥在手心,蹲在地上,抬起头问道:“老米,有好处不?”

米老魔淡然道:“每天晚上不用穿那些妇人衣衫了。”

其余两名弟子脸色如常,相视一笑。少年微微脸红,娇柔扭捏道:“这算什么好处。老米你换一个呗?”

米老魔想了想:“分你一成好处。”

少年问道:“得了好处,弟子还有命不?”

米老魔冷冷瞥了一眼两个入门已久的弟子,对少年点头道:“有。”

少年笑容妩媚,咬破手指,在铜钱上一一抹上血迹,最终一把撒下,端详片刻,抬头惊喜道:“大吉!”

米老魔如释重负,望向夫妇二人:“我让弟子提前开启阵法,咱们三人一起对付琉璃仙翁,速战速决,如何?”

妇人视线从秀美少年脸上缓缓收回,心情大好:“可以呀。”

男人突然阴恻恻问道:“米老魔,你跟琉璃仙翁百年交情,真忍心下手?”

米老魔夹了一筷子菜:“给你一只仙人遗物琉璃盏,让你宰了你媳妇,你做不做?”

男人悻悻然,妇人倒是半点不伤心,又掏出铜镜左看右看:“我若是在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眼中能值一只琉璃盏,这辈子就算活得不亏喽。”

城隍殿外,少女战战兢兢站在第一座大殿后门,甚至不敢站在财神殿和太岁殿之间的小广场上,因为前方那座城隍殿内打得天翻地覆了。她心目中的神仙老爷先是被入魔的城隍爷沈温一脚踩中后背,然后瞧着年轻的神仙老爷更是厉害,一瞬间硬生生挺直了腰杆,迫使城隍爷后退两步。之后那尊大名鼎鼎的彩衣国金城隍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在宽敞的大殿内疾步如飞,追着神仙老爷四处乱窜。其间一式二十一拳,还是那打破术法禁制的奇怪拳架,明明已经打得堕入魔道的金城隍一身金粉化作碎屑飘散于大殿,身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渗出丝丝缕缕的黑烟,但是金城隍大喝一声,结了一个少女认不得的古怪手印,不但金粉悉数重新汇聚在神像表面,就连那些碎裂缝隙都瞬间合拢复原。三丈高度,每一拳都砸得墙壁凹陷,每一脚踩踏都跺得地砖粉碎,简直就是一尊坐镇天庭的威严神灵,正在人间降妖除魔。

银铃少女满心忧虑:如此无敌之姿的金城隍,真能被人打败吗?她也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老神仙不祭出那两张金色符箓,甚至连飞剑都不愿使出,反而只是跟城隍爷近身肉搏?这都已经换了多种拳法,好几次她亲眼看到老神仙从城隍殿一头给打飞到另一头,后边城隍爷干脆就拆了一根大殿栋梁当手中武器,肆意横扫劈砸。

真是神仙打架,地动山摇。少女看得惊心动魄,手心满是汗水,默默念叨着加油。

老神仙虽然暂时处于下风,可也打得英姿勃勃。比如他双臂格挡在头顶,硬抗下一根大梁的当头砸下。梁柱轰然折断,他的双膝则当场没入地下。少女赶紧闭起一只眼侧过头不忍再看,心想这一定很疼吧。

又有一次,他被一脚踹出大殿,整个人在广场上翻滚了十数圈。金城隍就站在大殿门槛后,满脸冷笑,朝老神仙勾了勾手指,老神仙起身后又冲入大殿。

不到一炷香工夫,城隍殿就被城隍爷沈温给拆了。五六根大梁一拆,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大殿就彻底倒塌,尘土遮天。金城隍拔出最后一根红漆大梁,左手边的墙壁不似右边高墙破碎不堪,而是一整面墙向外倒去。

陈平安就站在墙上,双袖早已稀烂,转头轻轻吐出一口血水。他将这尊金城隍当作了第二个马苦玄,通过大战,磨砺自己的体魄神魂。

只靠一双拳头,应该是打不过了。似乎那尊神像在这座城隍殿不管如何捶打重创,都可以很快恢复到巅峰状态,这太不讲道理了。

陈平安眼角余光扫了扫废墟,回想一下金城隍从头到尾的站立位置,心中了然。

各方圣人有地界一说,例如齐先生和阮师傅置身于骊珠洞天,只要儒家圣人在学宫院、兵家圣人在古战场遗址等等,与人厮杀交手,就都会拥有天时地利。想必这位胭脂郡城隍爷在这里,也符合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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