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了官道驿路,陈平安带着俩孩子一起翻山越岭。准确说来,是那青衣小童现出十数丈的庞大真身,驮着陈平安过山过水。意外之喜是陈平安发现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样可以练习《撼山谱》走桩,一开始经常脚底打滑,走得不伦不类,久而久之,陈平安已经可以在水蛇故意晃动身躯的前提下依然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没资格骑乘水蛇,只能背着箱在一旁飞奔,为自家老爷拍手叫好。
这一天,陈平安寻了个山顶休憩,三人一起凑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开始叨叨:“老爷,您年纪也不小了,想不想收几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啊?”
陈平安双手靠近火堆,摇头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抓取一缕火焰,然后一点一点掐灭,发出黄豆崩碎的清脆声音:“为啥?老爷您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礼,还愿意自己带着丰厚嫁妆过来!这种买卖,老爷都不动心?”
陈平安笑道:“不动心。”
青衣小童一头雾水,掐灭了一团火焰,又抓来一把:“到底为啥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青衣小童啧啧道:“原来老爷有心爱的姑娘了啊。”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声嘀咕道:“老爷您喜欢姑娘又不丢人,喜欢爷们儿才让人瘆得慌……”他突然满脸异彩,矫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爷,您看我其实眉清目秀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伸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边跑向远处一边对粉裙女童凶神恶煞道:“傻妞儿,有没有偷偷带着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陈平安伸手抚额,这日子有点难熬。
之后陈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砺体魄。
别看青衣小童言行举止不着调,但是对付一个武道二境的陈平安绰绰有余,哪怕陈平安的境界远胜寻常武夫,可对于天生体魄坚韧的蛟龙之属而言,陈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点拳头不痛不痒,倒是他的拳头一旦打中陈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没拿捏好力道,害得陈平安被一拳打飞出去老远,直接撞断了一棵大腿粗细的树木,吓得青衣小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是等到陈平安痊愈之后,依旧要青衣小童继续喂拳。
今天,陈平安刚刚起了一个拳势,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经满地打滚,一口气滚出去几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满身灰尘,赞美道:“老爷好刚猛的拳罡,太吓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只听说这条御江地头蛇性情暴戾,想法简单,修为高深,没听说是这么个臭不要脸的家伙啊。
陈平安习以为常,叹了口气,认真道:“别闹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双手乱挥,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
陈平安黑着脸,转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脚乱地飞奔回他身边,赔笑道:“老爷别生气,等下我一定认真。”
陈平安摆摆手道:“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静不下来。”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那就等老爷心静下来再说。”
深夜时分,东华山山脚,山崖院,有一名白衣少年开始缓缓登山,不断唉声叹气。
有个嗓音在他心头悄然响起:“你来做什么?”
崔东山没好气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
一个腰间别着红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正堂,眯眼打盹。
东华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驾亲临之后,就已经撤去所有谍子密探,就连一位十境练气士都只是在东华山近处隐藏,不可轻易踏足院,这是大隋对山崖院给予的尊重,或者说是大隋皇帝对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崔东山在山脚院门口递交了通关牒,一路走到正堂,往大堂内探头探脑一番,便打死不往里走了,站在门槛外头气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恶心我还是想坑害我?你今儿撂下一句明白话,如果我不满意,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后再也不来这山头碍你的眼!”
茅小冬犹然闭着眼睛,满脸淡漠,开口道:“你要么进去敬香,要么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则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孙子。”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你就算愿意给我当孙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啧啧,也不知道当年是谁挂着两条鼻涕虫跟我学下棋,然后打了一万年的谱,到最后还是就算我让了两子也依旧被我杀得脸色铁青、双手颤抖,恨不得举棋不定,拖延个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围棋只是小道。”
崔东山讥笑道:“‘弈之为数,小数也’?哟呵,谁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才的那拨记名弟子当中,学问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师重道,侍奉老头子比亲爹还亲爹,怎么开始推崇别家圣人的道理了?尤其这位圣人还是老头子的死对头。怎么,你围棋学我,做人也要学我?”
始终闭目养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就是你儿子。”
崔东山眼珠子一转:“我这趟来东华山就是无家可归,暂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贵为院副山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想看我就别看嘛,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逍遥自在,皆大欢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过不了几天,院就要被你害得给大隋拆掉了。你要跟大隋较劲,我不拦着,但是你别想着在东华山这里折腾。院就是院,是做道德学问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随便拉屎撒尿还不擦屁股的地儿!”
崔东山皱眉道:“你没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里头有一颗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点头道:“收是收到了,但是没拆开,赶紧丢火炉里,然后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饭。”
这话说得足够难听,只是崔东山半点不恼,站起身来到茅小冬身边,嬉皮笑脸道:“小冬啊,我这次来真不是为了啥谋划来的,就是好好读,没事晒晒太阳,陪你下下棋,顺便照顾那帮骊珠洞天来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东山这下子有些纳闷,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坏事吗?你占了多大便宜啊。”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话,还不得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我自然不愿意当啊。”
崔东山怒道:“茅小冬!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茅小冬闭着眼睛摇头道:“不可以。”
崔东山用手指点了点他:“想打架?”
茅小冬蓦然睁开眼睛,气势惊人,如寺庙里的一尊怒目金刚:“打架好啊,以前在大骊是打不过你,现在嘛,我让你一只手!”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你现在是我孙子了,孙子打爷爷不合适吧?”
茅小冬伸手按住腰间戒尺:“打死你之后,给你烧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