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靖康元年,因为金兵大举南下,兵临东京城下,逼迫大宋国朝赵室皇族举族南渡,定都临安,一转眼一个甲子的时间荏苒而过,昔日里本就山水清逸,宛如人间仙境的杭州城里,而今更加成为一个车马喧嚣,酒色繁华的人间享乐之地,西子湖畔大大小小几十座寺院道观中的香火供养,也一夕之间陡然增加了至少三倍有余,如此一来,平日里那些十分喜爱依靠替人捉妖驱鬼赚些花红银子的和尚道士,现如今自然不会再过多私下里接手此等私活俗务,只一心坐在经堂之中等着香火银子自己送上门来即可,其余闲杂事等再不挂碍于心,如此对平日里的修行精进却倒是再好不过,只是可苦了杭州城内外那些家宅之中时常在半夜三更时分被妖精鬼怪惊扰作祟的苦不堪言的苍生百姓了,而且看起来,连素日里没少了去灵隐寺中烧香上供拜佛诵经的官宦之家和庄主员外也难例外。

但是这凡尘俗世之中,虽说是出家人六根清净,不染尘埃,只是凡事都难免有个例外,许是因为年轻人总是喜爱贪慕虚荣,争强好胜之故,现下正在西湖边上的上清观中闲憩小住的饮恨真人,现如今却倒还是经日里来者不拒的频繁接手杭州城内外一切降妖驱鬼的私活俗务,而且平心而论,请他前去私宅之中降妖驱鬼的价钱却倒是一向都很公平公道的,细算起来抓妖一次,左不过三十至五十两银子不等,因为妖精法力各异,价钱自然也不可一视同仁,至于驱鬼,无论善鬼恶鬼,一次只需十两银子即可,鬼的法力到底有限,收服起来总比各路仙精妖孽要稍稍轻松容易一些。

只是自从六十年前高宗皇帝亲下御旨定都杭州城里之后,因为城中帝王家紫气终日升腾缭绕之故,妖魔鬼怪胆敢肆意在杭州城中为祸作孽的情形一日一日渐少,这位饮恨真人为了多多赚取一些花红银子,近日来只好不惜余力的尽心接手一些杭州城左近山野村镇之中的捉妖私活,而近三日来自己一气承接下来的三桩私活俗务,来客尽数家在杭州城西一百里外的天目山下临安镇中……

今日里怀揣一百两银票十万火急的骑马前来灵隐寺中拜会饮恨真人的临安镇中家资丰厚,宅院高深的张大员外,一进门就急急声称自己家宅之中近日来半夜三更时分连连遭恶鬼作祟,他的七旬老母现下已经被惊吓的一连三日昏迷不醒,梦中胡言鬼语的厉害,还请饮恨真人千万要不辞劳苦的将身下驾去临安镇中一趟,若是当真能够免去家宅之中夜夜恶鬼作祟之苦,老夫日后自是会月月来这上清观中恭敬施舍上一大笔香火银子,足够观中大小师父平日里一个月的吃穿用度……

“员外严重了,降妖驱鬼,本是贫道分内之事,”饮恨真人听了之后忍不住微微笑笑,“何况贫道捉妖驱鬼一向都是一口价,”他说,“既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若是事情未成,贫道自是不会伸手接员外你一两银子。”

“真人哪里话,这杭州城中若是连真人都抓不住这个恶鬼,老夫情愿一头碰死算了。”

“员外此话有理,一头碰死之后,员外你也成了鬼,这鬼捉起鬼来,确是总比人要容易的多的,”他说。

“真人……”

“好啦,闲话少说,员外请,贫道稍后自会跟上,千万莫要耽误了员外正事……”

饮恨真人说话间已经客客气气的将张员外送出了上清观中,之后即转身吩咐自己身边两个侍奉随从,命他二人速速换上一身干净道袍一起随他去张员外家捉妖驱鬼。

其实这位在张大员外眼中很会捉妖驱鬼的饮恨真人和他身边的两个侍奉随从,自然就是乔装打扮成三个云游道士的斩情和云深云瑶二人,斩情之前在灵隐寺中小住时,就注意到当今皇上新立的太子每逢初一十五必会去上清观中上香供奉,而灵隐寺中的大小师父也时常会在口中传言这位太子是杭州城中出了名的道君太子,经日里在少阳宫中修仙求道,长生不老丹恨不得一天吃上一碗,若不是怕撑破肚皮,怕是一天吃上一炉也不在话下,左右只要他肯出钱,披云山也乐得长年一炉一炉的供给他那些一千两银子一粒的长生不老丹,也不知道当今圣上到底是发了什么疯病,竟然想到要立这样一个昏聩不堪之人当东宫太子,不过好在这个太子脾气还算温和,不然哪一日里吃金丹吃的疯了,杭州城中大小寺观中的各位师父怕是要一起遭殃,毕竟这世上哪里去找能让一个凡夫俗子真正长生不老白日飞升的仙丹,可别在披云山上那位乱云殿殿主那里上当受骗,转过头来拿杭州城中大小寺观中的各位师父们出气就行。

斩情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既然披云山都将生意做到皇宫里来了,那倒是不若设法先接近一下这位杭州城中出名的道君太子,这样的人口中最容易问出话来,因为妖魔鬼怪自来只知道防备各路神仙,却极少防备世间凡夫,在和这位太子做生意时想必不会像先前挑唆尘水鸢裳去盗取碧血元珠时那样心机深沉,小心掩饰,斩情以为这是个打探披云山底细的极好机会,因此上才匆匆自灵隐寺中搬去上清观中闲憩小住,而且身份也从江湖镖师变成了云游道士……

(二)

半夜,子时,临安镇中,张员外家宅后院一座三层绣楼之中。

“这座绣楼平日里自来只有老夫人和几个贴身丫鬟婆子所居?”饮恨真人说话间顺势放眼向四下望望,“既是如此,这座绣楼闺阁之中的女子汗巾绢绦,怎的却如此之多?”他无意之中抬手指指屋内桌案上十几条还未完全镌绣出样子的洒花汗巾,“想来老夫人屋内的丫鬟婆子平日里却倒是十分喜爱以女红镌绣消遣度日的,”他说,“敢问老夫人身边一共有多少下人日夜贴身侍奉?”他问。

“这,真人,家母她十几年来一向是独居后院绣楼之内,随身丫鬟婆子也是家母她自行决断采买使唤,老夫只知家母素日里脾气确是有些强横古怪,使唤不上半年即被撵走的丫鬟婆子,细算起来这十几年来总也不在少数,”张员外说话间一个劲的低头伸手摩挲着自己下巴上那几缕花白胡子,看起来对真人方才无心之言着实是微微有些神色惊慌,手忙脚乱。

“员外,贫道既是能够施法捉妖驱鬼,伏魔降怪,那自是身负贯通阴阳两界之能,实话告诉员外,老夫人她如今在卧榻上这般昏迷不醒,胡言鬼语,本是被冤鬼索命所至,唯有贫道施法替冤鬼超度往生,才能彻底为老夫人她消灾解难,但是贫道现下连那冤鬼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敢问员外你却是要贫道如何替她超度往生的呢?”他问。

“这,真人虽然所言甚是,只是,”张员外听罢之后忍不住垂头仔细斟酌思量了一番,踌躇犹豫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胆颤心虚的将数月前家母暴怒之下将刚买进门的一个名叫雪梅的小丫鬟用家法失手打死之事一五一十的如实交代出来:

“只是那小丫鬟虽然是方才被家母以五十两银子的身价采买进来使唤,但是自打一进门起就一个劲的自恃年轻貌美,不屑家母贴身使唤,反而一心惦记着魅惑老夫两个儿子,巴望着能早日当上我老张家的偏房姨娘……”

这张员外他虽然一向自知如此隐晦家丑本不该轻易抖落进外人耳里,但是无奈百善孝为先,如今为了老母安危,也不得不豁出这张老脸去将数月前雪梅将大少爷灌醉之后强拉上自己卧榻时却偏巧被大少奶奶一头撞见,气愤之下差人将雪梅衣衫不整的五花大绑到老母面前哭哭啼啼请老母替她做主的内宅隐私一口气在饮恨真人跟前抖落个干净,想必饮恨真人他这个六根清净之人私下里也断不至于将自己家中之事四下里胡乱谣言散播,若当真如此,那上清天弥罗宫中的三清道祖,想来也未必有一个能够轻饶过他。

和人世间一切三清弟子一样,饮恨真人的三尺秋水长剑自来也是用青藤剑鞘束在肩背之上,而非以丝绦玉钩斜在腰间胯下的,只要他敢破戒犯禁,宝剑出鞘时自然会先一剑封住自己喉咙……

“如此说来,定是老夫人她一时盛怒之下妄自动了家法,结果一个失手,将雪梅打死,之后匆匆趁夜将雪梅她的尸首抬去镇外乱坟岗子上去草草掩埋掉了?”他问。

“真人此言差了,那雪梅既是我张家花钱买来的丫头,即使因为品行不端被家法打死,死后也自然该买口棺材好生掩埋在我张家祖坟左近,毕竟她既然已经和老夫的大儿子他有了夫妻之实,说到底,也算是我老张家的半个人口了,在身后事上,我老张家可半点没亏待了她,只是,”张员外说到这里忍不住微微顿了一顿,之后即十分毅然决然的声称自己当日已经将雪梅依掌房大丫鬟的规矩安葬,坟前香烛供品一应俱全,“谁想到那丫头她竟自是如此忘恩负义,大半月来竟自是夜夜化成厉鬼来向家母她纠缠索命,”他说,“怪道孔老夫子所言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古人诚不欺我也……”

“好啦,员外你稍安勿躁,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饮恨真人听了之后忍不住淡然笑笑,“这男女之事本自是世间第一等数不清道不明之事,”他说,“也不管是那雪梅和大少爷二人之间到底是谁先有心谁的了,”他说话间微微敛了一敛半绾青丝云鬓下一双黛青眉角,清澈眸光中瞬时泄露出几许让人胆战心惊的清冷戾气,“既是冤鬼,不问缘由,断无再留她在人间之理,”他说,“既是负屈含冤,也该到阴曹地府阎王殿上去辩个明白,岂有私自化作厉鬼纠缠生人之理,更何况,身为奴婢,被主人打死却又有什么冤的,即是坏了当奴婢的规矩,本就断无不被家法打死之理…… (三)

这饮恨真人降妖驱鬼的能为手段,和杭州城里的其他和尚道士看起来却当真是微微有些不同,第一不用开坛做法,第二不用念经施咒,第三不用桃符法器,念珠钵盂,只轻轻催动身内几分混元真气,将阴鬼冤魂强行逼出张老夫人肉身,一道阴风送回阴曹地府下去即可,从头到尾运功施法也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因此上张员外合家三十余口再三磕头作揖的请他千万收受下的一百两银子酬劳,他自是再不肯受的,张员外无奈,只得依照惯例请身边家丁小童自内室中取出十两雪白银子付账,饮恨真人依例收下之后即带着两个随身侍从匆匆掉头离开张宅,前往临安镇北的李员外家,看看那李老员外的宝贝儿子,现下到底怎么样了。

……

那李员外家虽然和张员外家一般,是临安镇中数一数二的深宅大户,但是因为世代以商贾买卖为生,因此上在临安镇上的名声口碑一向不甚太好,世人皆知这世上无奸不商,无商不奸之理,更何况这李员外父子昔日里趁着宋金交战之际借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奸邪阴损之事也未曾少干,那理所当然的,乍一听说张员外家的宝贝儿子半月前忽的身染怪病,浑身上下生满刺痒红疮的消息之后,临安镇上的百姓自然是各个拍手称快,一个劲的开口报应闭口报应的,争相在李员外夫妇二人跟前贪逞口舌之快,一舒胸中积攒多年恶气,却殊不知若是李公子他身染怪病的因由当真是因为红疹疫症蔓延之故,那整个临安镇中千余户人家,又岂有一个能够有幸逃脱过去此灾劫祸患的?

李员外家与张员外家相隔不过几条街巷,饮恨真人纵使在夤夜之间不曾施展一身飞檐走壁的江湖功夫,倏忽片刻之间也已经自前院大门前翻墙跃进李员外家院中,因为唯恐当真是红疹疫症蔓延,因此上早在昨日李员外他亲身乘车进杭州城里一路上三拜九叩的出现在上清观门外青石阶子上时,他就当机立断的千万叮嘱李员外他回家之后务必要门栓紧锁,不得轻易放一个家中下人外出在临安镇中招摇闲逛……

但是而今,亲眼在厢房软榻上面看见一身密密麻麻针眼红疮遍布周身上下,连眼皮子里都层层叠叠溢满无数针眼粉刺之后,心下却仍旧是忍不住触目惊心的“咯噔”一下,往日里的红疹疫症之状他自是亲眼见过,但是病情严重到如此程度,却当真是闻所未闻,前所未见,他心中自是知道近日来杭州城内外方圆五百里之内实在是并无半点红疹疫症蔓延播散之灾,这位李公子他现下身患红疹疫症如此之严重,而又未曾传染给家中旁人一点,想来却当真并非是妖精鬼怪作祟,而是无意中冒犯了天庭上的痘神娘娘了,既是如此,现下只需将怀中所携一粒释毒清血仙丹合着黄酒给他吞服下去即可在七日之内令他周身针眼粉刺消失殆尽,性命无碍的了,只是解毒祛病七日之后,仍还需将他送去临安镇北三里地外的痘神庙去,装在竹笼里在庙内清水池中浸上七七四十九天消灾解难才可,虽然这人世间自来只有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下贱女子被浸竹笼沉潭的,但是自隋唐之后,将私相授受的男女一起装进竹笼浸在水里七七四十九天以儆效尤的也不在少数,只要将脖子以上露出水面,总也是死不了人的,只要让痘神娘娘她消解下心中一口怒气,这男儿家的脸面,想来李公子他,也未必再能顾得上了……

“什么,真人此言当真,这混账畜生他当真胆敢存心冒犯痘神娘娘?”李员外脸上登时间汹涌出来一股子深深的难以置信的惊骇神情,“可是这混账畜生他这半载来一直被老夫关在后院之中苦读四五经,以备来年科考,分身无术之下,怎的可能在三里地外的痘神庙中惹是生非,得罪了天庭上的痘神娘娘?”他问。

“那敢问员外,当日商国之君纣王陛下,却又是如何在无心之间得罪到了上古大神女娲娘娘的?”饮恨真人听了之后忍不住冷冷一笑,“令公子他平日里在后院之中苦读四五经之余,可也会在手痒难耐之下学着杭州城中那些说卖艺之人无端写诗编派过天庭上三清玉帝,各路神仙?”他问。

“这……”

“回禀老爷,少爷他素日里念之余,确是没少了写诗编派天庭上的三清玉帝,各路神仙,”众人迟疑之间,只见方才一直在李公子软榻一侧贴身侍奉的一个青衣童恍然之间不知所措的失口诵念出一首公子他半月之前无意间在翻看一册古《神仙传》上记述痘神娘娘的页上一时手痒难耐,提笔在页上写下的一首打油诗:“痘神娘娘豆蔻梢,男儿身上种红痘,红痘堪解相思意,七日不到魂飞去。”

“小兔崽子,还不快住口,再要多嘴,小心拖出去乱棍打死,”李员外大惊失色之下,登时间阴沉下脸去一叠声的喊人要将方才那个胆敢在饮恨真人跟前口出狂言的青衣童拉到屋檐下面乱棍打死。

“员外息怒,童言无忌,红疹疫症在人间蔓延散播堪堪几千年有余,其间无辜祸害凡夫百姓数以千万之多,人间凡夫对这位痘神娘娘她心中淤积下些许怨恨之气本自也是无可辩驳之事,只是还望令公子知道,这天地三界之中三途六道,因果轮回,道法自然,并非人力可以强为,令公子他平日里即是无心科考殿试,耀祖光宗,闲暇时多多钻研一些医理汤剂,黄帝内经也好,若有一日当真研习出治愈红疹疫症的灵丹妙药,倒也当真是件千秋万代功德无量之事……”饮恨真人说话之间,已经急急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枚释毒清血仙丹轻轻撂在身旁桌案上的一只小小青瓷茶盏之中,叮嘱李员外夫妇二人千万要以温热黄酒下药之后,即匆匆掉头离开李宅,直奔临安镇东南方向上的一座深宅大院闲散漫步而去……

(四)

临安镇东南街上的王老爷家这三五十两银子,饮恨真人心中本自是十分不愿意赚的,因为自李员外家出来之后,已经是晨曦微露时分,眼看着几缕炽烈阳光自薄云卷舒中悄无声息的拨云普照出来,大街上早已三三两两的聚集来往起诸多平日里十分喜爱口舌是非的村夫田妇,从那些村夫田妇的口舌耳语之间,他自是早已知道王老爷家的二公子自从一个半年前新近聘娶进门的美貌小妾一个月前忽然身染急症不治身死之后短短七日之内即陡然间发了失心癔症,整日里疯疯癫癫的拿刀在家中胡乱叫骂砍杀,上房揭瓦的,王老爷夫妇无奈,只得命家中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护院将二少爷他给捆绑去后园柴房中整日锁禁起来,饿时自柴房蓬窗之中将一日三餐投送进去,渴时用木桶装水自房顶上吊送进去,如此半月有余,请遍了方圆百里之内的知名神医郎中也不见好转,无奈之下,经人指点,只好以当朝告老还乡的堂堂大学士之身,硬起头皮来去西湖边上的上清观中拜会素日里一向被自己斥之为装神弄鬼招摇撞骗的饮恨真人来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虽然孔老夫子有云,“子不语而怪力乱神,”但是现下二郎他眼看着都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了,火烧眉毛之下,说不得也只好是进寺拜如来,进观拜三清,不管佛爷道祖,和尚道士,只管是有病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了……

所以不出所料的,自抬脚一步踏进王老爷家宅大门那一刻开始,饮恨真人即心心念念的感觉到王老爷这个素日里一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的当朝大学士对自己这个一身道袍,松钗束发的云游道士心中那一股子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无比嫌弃怨憎,这却倒也当真怪不得他,当日若非大宋徽宗皇帝经日里醉心修道炼丹,长年不理会朝廷政事,以至于朝廷上下忠良遭殃,奸佞当道,竟自会稀里糊涂不自量力的翻脸擅毁宋辽盟约,与大金联手攻辽,结果自然是引狼入室,大金灭辽之后,顺势一路打去东京城里,若非当日朝廷中尚有岳飞韩世忠这等忠臣良将,这南宋半壁江山,只怕也一样要保不住了,只是如此这般结果说穿了也只是上天对不守信诺,不遵盟约之人的一点小小警世训诫,幸而南宋赵氏一脉而今还气数未尽,金兵百八十年之内还休想兵临杭州城下,但是日后这赵氏子孙若是再做出此等背信弃义,引狼入室的糊涂事来,只怕是连玉皇大帝也难救阎王殿上该死的鬼了……

“真人勿怪,我家老爷他,素日里其实也并非是真人所见这般愚顽怠慢之人,”救子心切的王氏夫人眼见得老爷他在堂屋里竟自是眼巴巴的上下左右仔细端详打量着饮恨真人身上的一丝一绦,一袍一裳,足足瞪眼打量了一盏茶的工夫之久,王夫人他因为救子心急,不得已下自己匆匆上前急急开口招呼眼前这棵好容易说服老爷亲身前去上清观中拜请出来的救命稻草:“真人请上座,”她说话间急急忙忙的躬身将饮恨真人让至堂屋上座上面,之后一叠声的回头催促贴身丫头小玉速速替真人上茶,“要最上好的雨前清茶,封着御供黄封的,”她说,“真人他道法精深,神通广大,这前日里皇上钦赐给老爷的御供雨前,老爷他可一直是连茶叶篓子上那两道黄封子也舍不得开呢。”

“夫人不必多礼,既是拿人钱财,公平买卖,这茶喝与不喝,这灾,却总是一定要替夫人你全家来消的,”饮恨真人听了之后只是摇头淡然笑笑,“那敢问夫人,二公子他现下到底怎么样了?”他问。

他这一问可着实是不打紧,只见王夫人她一双憔悴眼角间说不得却立时间是泪眼婆娑,珍珠大的滚圆泪珠子一时间断了线似的,纵是丝绢锦绦一再抓绕摩挲,这腮帮子间却也是再难干净了的,饮恨真人见状,心中自是知道夫人心中苦处,一时间却倒是呆立在前堂中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了,幸而王夫人她到底还是个识大体的官宦之家出身,脸上泪珠子虽然还一时未净,却还是强忍着心中愁苦,躬身上前向饮恨真人深深施了一礼,“真人,若不嫌弃犬子满身腥浊污秽,恳请真人屈尊随我前去后园柴房之中一探,”说话间王夫人她已经心急如焚的在小玉搀扶簇拥下匆匆迤逦出前堂,顺着院中小径直奔三层院落之后的后花园西北角上的一间小小蓬门柴房疾步蹒跚而去。

饮恨真人见状自是束剑紧随二人身后,大约半盏茶工夫,三人已经竟自来到后园柴房跟前,虽然这间小小蓬门柴房本自也是一间两丈宽阔的青砖瓦房,但是因为一直是蓬门蓬窗,因此上即是站在蓬门之前,也足以隐隐嗅觉到柴房之内那一股子污秽不堪的腥浊气味,想是这王二公子这半个月来并不曾有一日被家人放出柴房外面些许时辰,以至于柴房内的馊菜酸汤发霉馒头一应俱全,而且即是一间小小简陋柴房,里面自然是没有夜壶马桶可用的。

透过蓬窗上几道破旧窗棂,只见那王家二公子现下已经蓬头垢面衣襟破碎的不成样子,好端端一个世家公子,现如今弄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真可说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这王家二公子现下落到这般田地,自然不是上天欺他辱他,而真心是自己昧心妄言,陷害无辜之故,饮恨真人连天眼都不需开,就已经看出他现下正在被一披头散发的冤鬼附在身上作祟,而至于这冤鬼恶煞的来历,说不得也只有王夫人她能够释解清楚其中一切来龙去脉的了……

“真人你果然是道行高深,身负贯通阴阳两界之精深妙法,既是如此,我这个当娘的,也就不敢在真人跟前替这个畜生崽子再隐瞒什么了,”王夫人说着,眼角间又止不住滴滴滚落下几颗伤心泪来,“这桩冤孽,说起来,还全都是自这个畜生崽子三个月前被他的那群狐朋狗友酒肉兄弟给勾引着去杭州城中最大的青楼花坊绮鸢楼中寻欢作乐时候说起……”

“那绮鸢楼中的美人歌妓自是万紫千红,百花绽放,”她说,“这畜生崽子整日里在绮鸢楼中沉溺酒色,醉生梦死的,一来二去的,就和歌妓中一个柳琴弹的十分好的风尘女雪鸢勾搭上了,私下里也不知道平白送给了那雪鸢姑娘多少金银珠玉簪环翡翠的,听丫鬟说,他后来甚至还背地里偷了不少二少奶奶娘家带过来的陪送嫁妆,”王夫人一念及此,忍不住唉声叹口气说,“偏生我们这二儿媳妇她生性脾气暴躁,又嫉妒成性,因为成亲三年这二少奶奶也没能给我们王家添个一儿半女的,因此上半年前老爷他就四处托人做媒,替这畜生崽子他花八百两银子聘娶来一个十七岁的小妾开枝散叶,延续香火,要是说起来,这个名叫嫣儿的小妾却倒是个花容月貌,温良谦恭的好女儿家,就只是性子稍稍弱些,因为心中惧怕二少奶奶凶悍,自打进门之后就一直未敢和自己夫君圆房,偏生那一日那二少奶奶她在那畜生崽子身上摸到几根女人头发,几抹胭脂粉渍,气愤之下和那畜生崽子大吵大闹了一架,”她说,“那个凶婆娘她抓着自己男人的头发逼问昨夜为何一夜未归,那畜生崽子因为心中唯恐雪鸢被那凶婆娘报复,就故意说是在西院嫣儿屋里过了一夜,谁想到那疯癫婆娘听闻之后竟自是一气之下拿着一只烧的通红的烙铁闯进西院去将嫣儿她两只腮帮子给硬生生烙成两块黑炭,那嫣儿因为容貌被毁,自此后整日的在那疯婆娘门前叫骂,那疯婆娘气恼之下,就让那畜生崽子将嫣儿她吊在后园井中,用凉水浇她,那畜生崽子后来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好言央求那凶婆娘不若将嫣儿卖掉,大家落个耳根子清净,虽然一个丑八怪,倒也卖不了几两银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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