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高不过十多丈的小山坡上,分散站着二十余人,穿着衣饰并无定数,但是脸色、眼神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个魁梧男子单膝跪地,正在仔细查探身躯僵硬的两具尸体,他用手指撑开一具尸体的眼皮,露出冰裂纹瓷片一样的眼珠子。

一个换上一身市井妇人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缓缓走上山坡,身后跟着捧剑女子和白脸老人。她没有靠近那两具尸体,而是捂住鼻子,用浓重的鼻音问道:“王毅甫,怎么说?”

王毅甫叹息道:“两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毙命,不伤身体,但是经脉皆碎,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妇人脸色阴沉不定:“我们大骊出现了这么强大的武道宗师,而且还是两位同行,咱们那位藩王殿下,号称一向负责边关监视,难道偏偏这次就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曾抓到,总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网之鱼吧?”

王毅甫有些犹豫:“娘娘,如果我没有看错,是一人所为。”

妇人骤然眯眼,气势凌人:“你说什么?!”

王毅甫指了指两人的脖颈,出现一缕细微的红线:“两名死者之间的这条线,气势衔接紧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横抹。”

妇人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怒气杀机不要外露得太明显,讥笑道:“风雪庙什么时候这么天下无敌了?随便跑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能杀人跟杀鸡一样简单?这两个人是谁,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浑然知道。来,说说看,让我们王大将军知晓一下。”

徐浑然脸色尴尬,硬着头皮解释道:“一个是刚刚跻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师,精通拳法,擅长近身厮杀;一个是八境修士,兼修飞剑和道家符箓。二十年间,两人联手刺杀六次,从未失手过,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

妇人愤怒至极,只是一直在苦苦压抑而已,此时便迁怒这位大骊第一剑师,尖声道:“徐浑然!报上他们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徐浑然心中悚然,微微低头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为胡英麟,都曾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为我大骊立下汗马功劳。”

妇人这才神色微微转好,只是很快便满脸颓然,有气无力道:“对,李侯和胡英麟,当年你们卢氏王朝的边关砥柱叶庆,就是这两人杀掉的。没死在敌国境内,没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了我们大骊自己疆土上。”

妇人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会让王毅甫看笑话,就拿他曾经效忠的卢氏开刀:“说来可笑,开始我们觉得叶庆这么一号重要人物,身边肯定会有数名大练气士暗中保护,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联手。哪里想得到,从渗透边境,潜入杀人,再到功成身退,卢氏王朝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叶庆不过是惹恼了几股边境仙家势力而已,至于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这一步?卢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吗?为何最后愿意陪你们卢氏殉葬的仙家宗门,就只有一家而已?”

说完这些,妇人有些神清气爽,心里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边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身边不可以有人享福更多。这恐怕就是她愿意将其中一个孩子交给国师崔瀺,而不是山崖院齐静春的理由了。省心省力,不怕长大之后被人欺负得只会哭着找爹娘。

王毅甫脸上闪过一抹黯然。

大将军叶庆,国之忠良,国之栋梁。为卢氏王朝镇守边关三十年,硬生生挡住大骊边军的三次大型攻势。当年宋长镜有次差点战死于战阵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骂叶庆是冥顽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后,叶庆死后,卢氏朝廷竟然连追封谥号一事,也争吵了一旬之久,关键是哪怕这样,也没给太高的美谥,以至于犹有一战之力的六万精锐边军,军心慢慢散尽。

宋长镜挥师而过,如入无人之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叶庆坟头敬酒上香,事后大骊礼部非议,被宋长镜一份折子就打得满脸肿胀:“岂是唯我大骊有豪杰?”

大骊皇帝接连批了三个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不过龙颜大悦的皇帝,最后对身边宦官笑着说:“这句话是皇弟的心里话,至于这几个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劳的。”

妇人其实一直在观察这个亡国猛将的脸色。妇人暗暗点头。虽未因此就对他彻底放心,但若是连人之常情都失去了,那必是怀有坚忍不拔之志。做什么?除了复国能够做什么?那么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若是王毅甫只是知道打打杀杀的一介武夫,能够心思细腻地演戏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不过她一样不怕。

老剑师徐浑然疑惑问道:“娘娘分明已经跟阮师打过招呼,答应不会在龙泉县境内动手,咱们也传信给李侯、胡英麟,让他们近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走到大骊边境再说。照理说阮师怎么都该卖娘娘这个面子才对,总不至于那风雪庙的人,连娘娘和阮师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问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详细身份,依然没有查出来?”

捧剑女子杨摇头道:“尚未有结果。这种事情,我们不好找上门去问阮师,更不好去找那拨风雪庙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骊自己的谍报机构寻找蛛丝马迹,而边境谍报事务,娘娘不方便插手……”说到这里,杨不再说话。

这涉及大骊朝廷最高层的暗流涌动。

王毅甫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朱河的李家扈从,其实深藏不露?”

妇人嗤笑道:“那个不过武夫五境的家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没有胆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乱。”

徐浑然叹了口气:“这就有点难办了。”

妇人妩媚一笑:“难办?好办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这件事,终究是别人先坏了大骊的规矩,那么皇帝陛下是愿意为她出头的。

李宝瓶有了崭新的小箱,背篓里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窝,一大一小两个人借此机会,在休息的时候,找了个远离李槐等人的僻静地方,偷偷摸摸清点家当,以防遗失或是损坏。

陈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篓。

一把老槐木剑,猜测是齐先生赠送,因为当时陈平安头顶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陈平安和李宝瓶都觉得应该是齐先生故意所为。陈平安平时都是把槐木剑斜放在背篓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放在膝盖上,他的心境就会祥和安宁。

一颗黄色的蛇胆石,放在阳光下照射,就会映照出一丝丝黄金色的漂亮筋脉。其余十二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则已经褪去原本的鲜艳色彩,但是质地细腻,依然不俗。

李宝瓶对这些小玩意儿爱不释手,手心托着那颗黄色蛇胆石,说道:“小师叔,这颗千万别卖,其他十二颗石头,以后就算要卖,也一定要找识货的买家,要不然咱们肯定亏死了。”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

背篓里还有一块一尺长短的黑色长条石,看着很像斩龙台,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记得宁姑娘曾经说过,想要分开斩龙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剑石,不但需要什么剑仙出手,还需要折损一把很值钱的兵器,当然对于目前的陈平安来说,很厉害或者是很珍贵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与值钱挂钩。就像对于那个折返告别的宁姚来说,对手的战力,都可以跟多少个陈平安直接挂钩。

陈平安知道这绝对不会是阮师傅赠送给他的,是齐先生一并送了槐木剑和磨剑石?还是那个白衣飘飘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术法?又或者难道是阮姑娘私藏的体己之物?陈平安有些头疼。

阮秀之前在李宝瓶背篓里,留下了金锭一枚,银锭两枚,普通铜钱一袋子。有次李宝瓶无意间打开钱袋子,陈平安才惊骇发现里边竟然夹杂有一枚金精铜钱。这枚压胜钱,绝对是阮秀偷偷留下的。这让陈平安吓了一大跳,当时就满头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没能发现真相,然后不小心把这枚铜钱当作普通铜钱出去……一想到这个后果,陈平安就恨不得先给自己两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陈平安一样样收拾齐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细算惯了的妇人,在打理一个小家似的。

每次李宝瓶看到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师叔也太会过日子了。那么以后得多优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的小师叔啊?李宝瓶觉得很难找到,于是她有些小小的忧伤。

一个鬼头鬼脑的孩子偷摸过来,被李宝瓶发现后,他看着李宝瓶脚边那只小箱,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要是给我也做一个小竹箱子,而且比李宝瓶那个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师叔,咋样?”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李槐有些急了,决定退让一步:“那跟李宝瓶那小箱一样大就行,这总行了吧?”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李槐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露出了脚指头,说道:“回头给你做两双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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