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罗什那刚步入盛夏时景,午后时分,入目所见皆是空旷的道路和闭门不开的小店。

周边几个庄子里的伙计趁着天儿热无人的时候偷了个闲,纷纷聚在朝北的茶馆里,贪着那一点点凉风,以拂去积攒数日不去的暑气。

茶馆虽不大,但还是有个长了两撮老鼠须的‘三弦儿’坐在桌前打酒喝。见有人进来,他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来啦?今天可没什么新玩意。”

周围几个伙计都是还没娶亲的小子,见他这怠慢的态度也不恼,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计有些羞赧,笑道:“叔,就唱之前的那个么。”

“行,”老鼠须搓了搓手指,“两个子儿。”

几个伙计从兜里抠抠搜搜掏出来几个钱,凑好后郑重递到老鼠须手里。他瘦长的手指捻了捻,又掂了掂,确定够数之后才从桌子底下摸出来把弦子琴,另一只手抹开绑在腿上的刷板,颤了颤。

他脚尖闪动,刷板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右手拉开了架势弹拨起三弦,在一众小伙计期盼的眼神儿里清了清嗓子,开了腔,“廿二十的小女子,命苦似那独飞雁。你娶我说要铺红妆,打高盖,那料没神儿就死了当家的人。日日夜夜泪满床,奴怎的如此命苦,天天愁米入锅,一家老少怎过活.......”

别看那老鼠须外表瘦小猥琐,嗓音却清亮高昂,和着那三弦琴别致的声音倒也是有趣。他唱的嘹亮,茶馆里的跑堂也没闲着,一边四处转悠,一边极有眼色地给客人续茶,此时他忽扰瞅见角落里坐了位客人,登时眼前一亮。

那客人看上去也就弱冠年纪,气质温和卓然,这样的人一般都出手阔绰。跑堂回过神来,连忙提起茶壶走了过去,“客人,您添茶。”

“啊,谢谢。” 那年轻人转过脸来,将杯子推了过来。跑堂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句好相貌,见那客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鼠须瞧,他一边添茶一边笑道:“听您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嗯,我是从南方来的。” 年轻人笑了起来,“家乡那边还真没有这种曲子。”

“郭三弦唱的这玩意儿,叫光件子,这也就是我们这种粗俗的人听听,比不得什么阳春白雪的,” 跑堂的见多识广,看那年轻客人动作优雅规矩,便知此人必定出身良好,默默拍了个马屁又道:“听这个可得配点爽口的,我们这里还有些当地师傅弄的糕点,您要不要来点儿?绝对好吃!”

“好,那就谢谢了。” 年轻人微微颌首,又指了指那还在唱的人,“另外若是方便的话,等会能不能叫他过来一趟?”

跑堂愣了一下,他想当然地以为这位客人叫老鼠须去是想听他唱点别的,心里有点冒酸水。郭三弦儿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今天倒是撞大运了,竟然被点去走穴。

“怎么了?” 年轻人听他久久未回答,偏头问了一句,“不行吗?”

“不不不,当然是可以的,您叫他是他的福气!” 跑堂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下来。年轻人笑了笑,往桌子上放了一点碎银,“给小哥的辛苦费。”

“成!” 跑堂顿时什么酸水也不冒了,一收银子就喜笑颜开地跑了。

年轻人坐的端正,专注地听着那零零散散的小调,他在桌上摸索了一下才碰到了茶杯,端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浮沫。茶水味道并不好,泛着股陈年的霉味,年轻人只略略沾了下唇便放下了杯子,再没动过。

没过一会儿,那老鼠须就唱完收工了,跑堂的将他带了过来,指着角落桌的年轻人道:“那可是个有钱主,一出手就是这个数,你好好唱,别忘了给老弟我点辛苦钱。”

“我知道,知道,” 老鼠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正了正破旧的袍子就走了上去。还没开口,他脸上就已带上了讨好谄媚的笑容,紧张的等待那年轻人开口。

年轻人笑着拿了一个杯子,倒了茶水推过去,温声道:“郭先生?”

“当不得您一句先生,” 见年轻人态度温和,老鼠须接过茶,温热的茶水驱散了他心里的一丝惶恐感,放松下来道:“您是要听什么?”

“先问一句,先生识字吗?”年轻人忽然问了一句。

“识得的、识得的,曾经考过童生。”老鼠须不安地搓了搓手。

“那便好,得麻烦先生为我读一下这个。” 年轻人垂下眼帘,从怀里摸出来张薄薄的粗纸和小块碎银,“答谢先生的。”

这得是什么样的东西才值得用这么多银子来酬谢......老鼠须有些惊疑不定地接过来一瞧,那糙纸上画了两张似是而非的相,写了几行字。待他定睛细看,心里更是奇怪,那竟是一张缉捕告示。

他又偷眼瞧了瞧面前坐着的人,忽然发现那年轻人的双眼毫无一丝光亮,倒像是个目盲的。想通这一关节,老鼠须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了,有钱又能怎样呢?看不见得多难受啊。

年轻人似有所感,抬起头对他同情的目光不闪不避,坦荡道:“出了些事,眼睛便看不见了,不碍事的。”

“呃......” 老鼠须拿着告示的手微微僵了下,没想到他会这样敏锐,顿时有些尴尬地埋头下去看那告示,边看边念道:“案犯晏无意及从者顾平,通敌叛国,负案累累,罪不可赦。将其缉拿归案者可宣三千两官银。”

还没等他念完,砰的一声,握在年轻人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摔的开裂,碎片四溅。

“竟然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他呼吸一滞,暗暗握紧了双拳,面目冷肃。

“听说这两个人就流窜在这一带,已经有不少江湖好汉赶去抓他们了,想来很快是能落网的。” 老鼠须长年混迹在茶馆小巷子,消息十分灵通,此时看到这条告示才想起来:“劝您可别去参合了,这能被缉捕的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多危险啊。”

他话音未落,就见年轻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老鼠须自知说错话,颤抖道:“您要是没别的事,小老儿就先走了?”

年轻人压下心中愤慨不平的思绪,抿了抿唇低声道:“今日多谢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 矮小的老头慌里慌张地卷起钱和琴就跑了,待他跑的远了才停下来擦了把汗,他年岁大了,可不敢再冒险了。

而仍旧坐在茶馆之中的温述秋将那张粗糙的纸叠成整齐的小方块塞回了怀里,青年摸了摸怀里藏着的一个小巧锦囊,那里面装了颗滴溜圆的小珠子,正是这个看上去流光溢彩的小珠子,使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被不断追捕。

恭王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寻找他的踪迹,鬼面的灰衣人神出鬼没闻风而动,之前被陈大哥和三娘二人拦截下来了一批,之后派过来的便比之前的更难缠了。温述秋垂下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他挽起袖子,隔着布条摸了摸伤口——上周的缠斗之中一时不察被尖刀削掉了些皮肉,虽然及时上了药,但小臂到现在还是有阵阵闷痛,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溃烂红肿。

温述秋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卫从容的目的十分简单,他想用二人的安危逼迫自己出现。这几乎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阳谋了,这一招虽然十分卑鄙,但却着实有效。出这一招的人太清楚温述秋是怎样的脾性了——心软仁善,侠肝义胆。

这张告示已贴满了罗什那周边以及当朝小镇的角角落落,三千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那些恶贯满盈的胡子马贼一年可能都抢不到这个数目。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这一大笔赏金的激励下,相信过不了许久就会有人陆陆续续上前揭下告示,然后杀掉两人。

想到这里,青年默默握紧了双拳,他不是不相信晏无意的武功,只是太明白那个人的手段了——围攻、悬赏只是最开始的开胃菜,若是不成,之后还有百般折辱人的手段等待着。

然而比起死亡,更加残忍的是这张告示毁掉了晏无意的名声。温述秋有些无力地垂下了头,趴伏在桌子上,他替晏无意感到委屈和不甘,为什么会这样?

世道如此,错妄好人,抬举恶人。原先这种道理温述秋不懂,现在却了然于心。

天暗了,这忽而下起了滂沱大雨,雷声在昏沉的傍晚里隆隆作响。

灰暗的茶馆掌起了灯,不知怎的,青年缓缓闭上了疲累怠惰地双眼,他在雨中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仍然是这茫茫大漠,他与那个身着青衫的高个儿男人坐在火堆旁,谈论广阔的天地、匆匆逝去的大河时光和情深不寿的无数人。梦里的晏无意有时不言不语,有时大笑出声。怎样都好,言尽于视线纠缠的一瞬间。

青年醒来只觉得怅然若失。

同时却坚定下了一个念头,他匆匆起身,冒着瓢泼大雨踏上了小路。

作者有话要说:

0章了,好快啊QAQ.......昨天超开心的,感谢各位小姐姐的地雷和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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