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那边,陈平安拿袖子擦了擦几案,随口笑道:“城外紫府山在内的那八座山头,刑官五泉府三,就这么瓜分殆尽了。咱们应该至少占两个位置的,哪怕被骂成是蹲着茅坑不拉屎,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祖师堂议事的时候,一开始可以直接开口要三个,这种事情宁姚当然不好开口,但是你们,比如让范大澈打头阵,王忻水跟上,再让顾见龙说几句公道话,最后拿下其中两个山头,无非是从刑官、泉府两脉各自拿出一座,我想问题不大,四二二的格局,当是齐狩和高野侯心里的底线,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八处山头,不同于避暑、拖月、武魁这样的藩属城池,后者想要运作得当,不出纰漏,就得拿出相当数量的剑修去分心庶务,但是紫府山这样的风水宝地,除了构建出第二座护城大阵,更像是修道之地,不会分摊掉隐官一脉太多的人力,何况以后避暑行宫剑修多了,就能多出两个道场,将来两位元婴境剑修的炼剑修道就有着落了。”
罗真意一个没忍住:“不早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你当我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啊,还是我拿头撞开五彩天下啊,再扯开嗓子给你们打招呼?”
罗真意吃瘪不已。常太清忍住笑。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手指轻轻敲击几案,缓缓道:“有个建议,你们听听看。隐官一脉,可以单独开辟出一座城池,我们自己掏钱就是了,不用跟泉府一脉开口要,当然了,人家主动愿意给,也别客气。这座城池规模越大越好,可以建造在避暑城东北方八百里外的大、小龙驹坳,避暑行宫里边,除了几个关键位置上的剑修,可能都需要把手头事情暂且放一放了,当然能够兼顾最好,去……抢人。”
常太清立即精神一振,说道:“要抢多少?”
陈平安继续道:“争取在三五十年内,从扶摇洲和桐叶洲手中抢来六十万到一百万的人口,这里边有没有练气士不重要,至于建造新城池,有先前避暑城的经验在,想必不用外人帮忙,但是牵引人流,南北两股,没有一百位剑修的保驾护航、帮忙开道,很难保证不出现意外。这期间需要动用大量的仙家渡船,以及两条稳固的航线,制定详细精准的堪舆路线图,设置一连串的沿途驻点,肯定要刑官和泉府两脉配合,不过记住一点,他们只是配合我们,以及……”
王忻水嘿嘿笑着接话道:“没有报酬!”
罗真意一挑眉头:“谈什么报酬,涉及飞升城的千秋大业,本就该精诚合作。”
“抢人一事,什么练气士都不用当个宝,顺带有是最好,没有也无所谓,唯独要抢那些农家修士,我知道他们现在金贵得很,各方势力都尊奉为座上宾,未必愿意刚刚落脚就长途跋涉,背井离乡,所以打闷棍套麻袋都没问题,既然先礼后兵是做不到了,先兵后礼就是必需的了。我们隐官一脉,可以专门给这些修士承诺给予供奉、客卿身份,这拨农家练气士的数量至少得有个二三十人,多多益善。”
“要早早跟他们做出约定。首先,除了保证他们的个人利益,还可以允许他们带人一起离乡赶赴新城,可以是亲人家眷,也可以是嫡传弟子,你们给个类似避暑城户籍的身份,即便未来脱离户籍了,各自重返故地,也可以视为一种特殊关牒,可以‘世袭’三代,意思就是说他们的子孙后代,将来凭此关牒,在差不多百年内可以自由出入避暑城在内的飞升城所有藩属之地。”
王忻水点头道:“要让五彩天下所有人,都觉得获得飞升城给予的户籍和颁发的关牒是一种殊荣,这本身就可以招徕外乡人来此扎根。”
“其次,甲子之内,飞升城修士必须在规矩框架之内,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六十年期限一到,如果他们还是要走,绝不强留,该给钱给钱,不用犹豫,就当是好聚好散,双方余着一份细水长流的香火情。”
“所以他们如果离开飞升城后,想要回去开山立派,或是在各个新王朝、藩属国谋求个官场身份,我们可以帮衬一把。例如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甚至可以担任一定年份的供奉、客卿,切记,一定要约定好年限,不然就显得太过不值钱了。如此一来,这拨农家修士就没有了后顾之忧,飞升城甲子之行,可以成为他们的一笔珍贵资历,本是强扭瓜的一场买卖,反而让人越嚼越甜。”
听到这里,罗真意试探性问道:“若是我们暗中找到那些农家修士的山头势力,打个商量,会不会都不用我们抢人了?说不定很多势力,都愿意上竿子求着要与我们合作,因为避暑行宫目前收集而来的各路谍报显示,南北两处的农家修士,或练气士主动或被人授意,都开始放低门槛,大肆收取弟子,何况成为农家修士的门槛本就不高,以前在蛮荒和浩然天下,只是因为地位低、收益小,才没人愿意成为农家子弟,今时不同往日,地位一高,收益就多,所以隐官大人所谓的二三十人,其实不多,说不定我们找到两三个门派,就有了。”
现在就是个傻子,也知道飞升城在这座五彩天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然也不会有人挖空心思在那边瞎猜,到底是成为浩然天下的中土庙,还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顾虑,不过最终还是点头道:“此事可行,你们抓紧制定出个大致章程。”
罗真意想了想,承诺道:“我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拿出个草稿方案。”
可惜林君璧他们不在,不然罗真意会更有底气。
人清高,生气重,总觉得做得了天下事,其实甚至做不了几件手边事。
当年林君璧、曹衮这几个浩然剑修,虽然年轻,但是在经济一途却无比熟稔。
常太清立即意识到一个潜在隐患,问道:“如果只是打闷棍抢人,问题不大,可要是与那些山下王朝、山上势力牵扯太多,我们避暑行宫难免会沾惹太多是非,会不会影响隐官一脉在飞升城的超然地位?”
虽说常太清跟罗真意是一个山头的,但是事关重大,常太清绝不会因为私谊而有所保留。何况避暑行宫早有默契,对事不对人,既然没有谁可以不犯错,那么谁都可以为他人查漏补缺。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会。一旦掌握不了分寸,我们就会得不偿失。如果将来某天,飞升城和所有藩属势力,从以往至多质疑隐官一脉剑修的赏罚力度、出手轻重可能是有一定问题的,变成习惯性质疑隐官一脉该不该对某人出手,就意味着避暑行宫出现大问题了。”
罗真意有些愧疚,是自己想得简单了。难怪某人刚才会犹豫,是早就预料到循着这条脉络一路蔓延出去引发的这个隐患了?
陈平安笑望向他们几个,好像在说你们是做什么的,不就是解决问题的吗?
常太清试探性说道:“不如让刑官一脉去做这种事,我们就当是适当分出一部分利益?台面上,让刑官一脉修士去跟那些外界势力打点关系,反正他们人数多,我们就只负责暗地里安插谍子死士,与刑官一脉修士也好打个配合,不至于天高皇帝远的,我们的剑修一旦遇到意外,就会陷入势单力薄的险境,稍不留心,就会出现折损。隐官大人,你觉得呢?”
避暑行宫还有一条不成的规矩,谁提出了质疑,否定他人,最好自己能有某个解决问题的方案,只是并不苛求。
愁苗剑仙曾经私底下与罗真意几个好友闲聊,对此评价极高,说避暑行宫只要养成了这种认知,并且最终形成一种类似风俗、传统、规矩的良好习惯,隐官大人可谓功莫大焉。
依旧很剑气长城。不然只知一味袖手清谈太浩然。
“很好啊,都能算是一举三得了。”陈平安丢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点头道,“但是不能全盘托出,隐官一脉还是得继续‘掐尖’,审时度势的前提下,保留几个私家地盘,数量可以不多,但是要底蕴深、潜力好,此外还要保证所有盟友势力境内的剑修坯子,未来只要想修习上乘剑术,或是远游历练,第一时间就得想到避暑行宫,而非刑官一脉。”
罗真意如释重负:“我就按照这个大方向制定具体方案。”
陈平安突然问道:“嘉春七年议事,被宁姚丢出祖师堂的那个金丹境剑修怎么样了?”
罗真意说道:“这些年,一直是顾见龙负责暗中盯着此人。当年被从谱牒除名一事,被此人视为奇耻大辱,但是他在外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这些年多是闭关,潜心炼剑,应该是想要尽早跻身元婴境,好重新返回祖师堂。”
陈平安问道:“那两名举荐人和担保人呢?”
罗真意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没有让你们公报私仇?”
罗真意点点头,明白了。
陈平安眯眼说道:“要明白一个道理,纯粹剑修的爱恨情仇都很纯粹,剑气长城的剑修,没有什么事情,是用问剑无法解决的。所以怕就怕,偏偏有那么一件事情,注定问剑无用,而且辛苦修行一辈子都无用,那么该怎么办?气难消意难平,难道还要去我那铺子喝酒吗?”
以前大不了就是去战场上递剑,看谁战功更大,杀妖更多,谁就嗓门大,更占理。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仅限于私底下的几句唠叨,至多就是酒桌上骂几句。
曾经的剑气长城,去一趟城头,下了城头,呼朋唤友酒桌上见,竟然没死人?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修们再出门历练,开始逐渐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等到返乡,竟然死人了?
陈平安建议道:“其实避暑行宫的门槛可以高,但是门脸儿得大,只说安插谍子、培养死士一事,是不是剑修,资质好不好,境界高不高,并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细,同时心狠。”
常太清说道:“回头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细说此事。”
从头到尾,范大澈一直插不上嘴。
如今飞升城有句口头禅:你连避暑行宫的大门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