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江神将姐姐放在车厢内,坐在隋彬身后,恼羞成怒道:“小亏?我爹少了三百年修为,就他那臭脾气,接下来我有罪受了!别人不知道,你隋彬还不知道我那七八个兄弟姐妹是怎么死的吗?”
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三个,活着的就不用死了。换成以往,我就需要帮老爷你收尸了。嗯,说不定还需要拼凑尸体,东捡一块,西拾一块,有些麻烦。”
如果隋彬这个幕后军师一个劲出言安慰,寒食江神可能会越来越惴惴不安,连郡城都待不住,说不定连大水府都不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几千里避避风头。可如今听着隋彬的刺耳风凉话,寒食江神反倒是心安几分,瞥了眼隋彬的背影,心想,难怪会和郡守魏礼一样,被那少年国师器重。
“你别一口一个老爷的,我不习惯。这么多年,我对你青眼相加,你对我也从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别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
寒食江神最后愤然感慨道:“隋彬,你说我爹读了那么多年,不比儒家圣人少了,私家楼藏之丰更是冠绝黄庭国,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对那些小小年纪的读人不就好得很嘛,而且还是真的好。”
寒食江神对此无可奈何。
隋彬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还是涉及大道契机的关系。虽然你刻意隐瞒了这个,可那位大骊国师料定你爹是知情的。他看得到那么远的事情,未必没有以此离间你们父子关系的想法。”
寒食江神心中悚然。
车厢内,传出一个意料之外的沧桑嗓音:“隋彬,你这么聪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读人,嗯,如今沦为读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神出鬼没的老蛟微笑道:“这个草包有你的辅佐,我就放心了。”
寒食江神微微窒息。良禽择木而栖啊,如果说以前是爹看不起隋彬这种小小河伯,或者说小心蛰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么从今以后就要开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臣武将”岂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了寒食江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会变节,哪怕当了鬼,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坐在车厢内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儿,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便换上了发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个女儿的事情我听说过,要不要我出点力,帮她成为横山的山神?”
隋彬摇头道:“那个猪狗不如的孽障,由着她自生自灭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这份脾气像我。”
外面的青袍男子和车厢内的重伤女子同时满心凄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寒食江神也好,紫阳府开山鼻祖也罢,距离十境修为只有一步之遥,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比世俗君王还要逍遥自在。
可是这又如何?
出了郡城,队伍和马车一路向西。
崔东山走下马车,来到陈平安身边,先对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马车?宽敞舒服,躺着睡觉都行。”
李槐跃跃欲试,但是不敢擅作主张。陈平安会心笑道:“去吧。”
崔东山低声道:“先生,学习您的为人处世果然对我有用,我受益匪浅。需要我怎么感谢吗?”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大喜:“先生怎么说?我如今虽然打不开方寸物里头的宝,暂时取不出任何东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个败家子买下了他的家当,其实是有两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儿,其实暗藏玄机,只要向它灌输灵气真气,就会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还能够唱歌呢……”
陈平安对他说道:“消失。”
崔东山大悲,默默离开,跑去纠缠林守一和李宝瓶,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最后只好悻悻然返回车厢。看到在车厢里欢快打滚的李槐,崔东山蹲在一旁,打开一个包裹,掏出那个色泽晦暗的琉璃小人儿,对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绝伦的琉璃女子,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点都不想。”
崔东山微微加重力道,琉璃从内而外一点点散发出柔和光彩。崔东山又将它放在车厢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片刻沉静之后,蓦然活了过来,竟然还舞动了起来,身姿婀娜,同时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谣,歌词并非大骊或大隋的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所以李槐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这一幕实在赏心悦目,他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着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体内的光芒褪尽,琉璃美人重归平静,恢复成僵硬不动的死物姿态,崔东山便循循善诱:“白送给你都不要?你怕什么,你跟陈平安是朋友,我是陈平安的学生,关系这么近,我图你什么?再说了,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贪图的,对不对?”
李槐收回视线,看着崔东山,气愤道:“放你的屁,我身上宝贝多得很!你有虫银吗?会变成蚂蚱蜻蜓哦!”
崔东山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给你的吧?”
李槐点头道:“对啊,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没有啊。”
崔东山靠着车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骊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们这些个靠自己的运气和福缘,最后成为齐静春仅剩的一拨亲传弟子的家伙,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就差了一些,比于禄、谢谢好不到哪里去。”
崔东山仰起头,望向自己头顶上方,啧啧道:“好一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他收回视线,看着躺在地板上发呆的孩子,好奇问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声:“不要了,昨晚睡觉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以后到了大隋院,不可以随便接受别人的好处。”
崔东山打趣道:“可这距离大隋边境还有好几百里路呢。哪怕进入大隋版图,到达新山崖院,一样还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至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么?”
李槐望着天板:“陈平安说他不会留在院求学读,送我们到了之后,他就会回家了。”
崔东山笑道:“这不是你们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吗?”
李槐双手叠放当作枕头,轻声道:“走着走着,我就忘了啊。”
崔东山愣了愣,幸灾乐祸地笑道:“没事,我不待在院,到时候陪陈平安一起回小镇。李槐,羡慕不羡慕?”
李槐愕然转头,崔东山满脸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开车帘子,满脸委屈,扯开嗓子吼道:“陈平安,崔东山这家伙想骗我钱!”
崔东山赶紧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让他继续血口喷人,同时哀号:“冤枉啊!”
片刻之后,杀向车厢的陈平安带着李槐一起离开马车。
李槐小心翼翼道:“陈平安,我骗你的。”
陈平安低声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家伙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