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王宰在剑气长城待了小十年,几乎没什么名声。
姚镇说道:“关系熟有熟的好处,熟悉也有熟悉的难处。一般来说,跟读人打交道,很麻烦的。君子儒,小人儒,迂腐儒,三者各有各的脾性。”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了起来:“不过王宰既是君子,又不迂腐,做事情极为变通,为人处世都是很有学问的。”
姚镇笑道:“评价这么高?难怪能够担任院的副山长。”
如今王宰正好是五溪院的副山长。
原本王宰这位既在剑气长城历练多年,又在战场杀妖颇多的正人君子,按照庙的既定议程,是来桐叶洲的五溪院,还是宝瓶洲的观湖院,在两可之间,全看王宰自己的意见。庙本身倾向于让王宰来桐叶洲,但是在功德林那边,陈平安听自己先生说王宰最早的想法,是要去宝瓶洲担任院副山长,哪怕不要副山长的头衔都没问题。所以陈平安在功德林那边,就私底下找到了已经担任学宫司业的茅师兄帮忙引荐,又找到了那位礼记学宫大祭酒。
看得出来,刘大祭酒来时心情并不轻松,估计是担心陈平安这个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会不会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一听说是看看能不能说服王宰去桐叶洲院,刘祭酒显然松了口气。因为他这个当王宰先生的人最清楚不过了,王宰之所以想去观湖院,就是奔着眼前这个年轻隐官去的。
圣一脉,从老秀才这个当先生的,到昔年那几个嫡传弟子,再加上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那边的“风评”,由不得刘祭酒不去提心吊胆。
别看如今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跨洲渡船管事一个个眼高于顶,其实当年与一排剑仙对峙,全跟待宰的鸡崽子似的,一个个缩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喘。庙谍报上边,其实记录得一清二楚。
那位刘大祭酒最后微笑道:“就当隐官欠我一个人情?”
茅小冬立即不乐意了,薅羊毛薅到我小师弟身上了?老刘你这是没喝酒就开始说醉话了?欺负我们小师弟好说话是吧?
刘大祭酒只得作罢:“玩笑话,莫当真。”
天下修士,就数剑修最难约束,学宫和院很容易就遇到这类刺头,比如早年周神芝这样的老剑仙,再加上流霞洲蒲禾之流,各地院就没少头疼。天底下有几个跻身上五境的剑修是好相与的?
院不是管不了,按照规矩行事,半点不难,只是就怕遇到一些个模棱两可的麻烦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处理起来,教人最为耗神。
若是有个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帮忙居中调度,为学宫或是院斡旋,某种时刻可能有奇效。不过陈平安还是作揖致谢,然后满口答应下来,但是只保证自己愿意出面调解矛盾,却绝对不保证某位剑修一定听自己的。如此一来,反而让刘祭酒觉得最好。
姚镇拍了拍身边青衫的胳膊,轻声说道:“平安,以后不要因为念旧情,就不知道如何跟大泉王朝打交道,还是要该如何就如何。”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会的。”
暮色里,夕阳西下。在这座未来青萍剑宗的青萍峰之巅,姚镇站在崖畔,轻拍栏杆。
看了眼身边的两个晚辈,老人其实都很满意,好像恍惚之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白衣背剑少年,那会儿,仙之更是少年郎。
策马上国路,风流少年人。白发向何处,夕阳千万峰。
旧龙州正式改名为处州。
槐黄县城。
李槐返回家乡,身边还跟着一个寸步不离的贴身扈从,黄衣老者模样。正是来自十万大山的蛮荒桃亭,如今则是在鸳鸯渚一战成名的浩然嫩道人了。
嫩道人在牛角渡下了渡船,环顾四周:“公子,你这家乡真是块风水宝地,果然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公子又是其中翘楚,只说这槐黄县,就是个好名字,槐黄时,人间举子忙。”
有点意思,很有嚼头。
昔年一座骊珠小洞天落地生根,从洞天降为福地,小镇年轻一辈就像都迎来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大考。
爹娘和姐姐、姐夫回了北俱芦洲,娘亲还是放心不下狮子峰山脚的那个铺子。
陪着自家公子到了小镇,嫩道人瞥了眼远处,咦了一声,招手喊道:“这条……呸,这位小兄弟,过来一叙。”
那条骑龙巷左护法犹豫了一下,抬头瞥了眼李槐,再看了眼黄衣老者,一番权衡利弊,还是夹着尾巴屁颠屁颠小跑过来。
嫩道人低头弯腰,和颜悦色问道:“小兄弟既然早已炼形成功,为何依旧如此……锋芒内敛?”
黄狗耷拉着脑袋。一言难尽,有口难言。
炼形成功了又如何?什么叫神仙日子?就是裴钱不在骑龙巷和落魄山的日子!它哪里想要当什么骑龙巷的左护法,是当年那个小黑炭硬生生丢给自己的头衔,最惨淡岁月,还是那个小黑炭去学塾上课的那段日子,每次学塾下课,路过路边茅厕,小黑炭都要眼神古怪,笑容玩味,问它饿不饿。
李槐蹲下身,揉了揉黄狗的脑袋。看得出来,这位骑龙巷左护法好像比较紧张,李槐就没让嫩道人拉着这位道友客套寒暄。
一座旧乡塾,李槐去衙门户房那边找熟人托关系,才要来一把钥匙。
这座昔年稚童开蒙的学塾,名义上依旧归属槐黄县衙。
上次在中土庙附近的鸳鸯渚那边,李槐跟陈平安讨论过一件事,得知陈平安确实有那当教先生的想法,只是却不在家乡当夫子,李槐就问为什么不跟大骊朝廷开口讨要这个地儿,名正言顺的事情,又不过分,大不了跟龙尾溪陈氏各开各的学塾。
陈平安的回答,让李槐有些伤感。如今的小镇老宅里边,就没剩下几个当地百姓。大年三十晚上,还有几户人家会走门串户梦夜饭?
毫不夸张地说,家乡百姓十去九空了,几乎早就都搬去了州城那边,用一个高价甚至是天价卖出祖宅后,都成了龙州治所的有钱人。以前是除了福禄街、桃叶巷和那些龙窑老师傅,老百姓见几粒碎银子都难。在那段做梦都不敢想的发迹岁月里,家家户户则是见枚铜钱难,谁兜里还揣铜钱呢,多跌价。
只不过将近三十年过去了,真正守住家业的,就没几个,钱财如流水一般来又走,其中半数都还给了赌桌、青楼、酒局,很快就糟践完了家底,不少人连州城那边的新宅子都没能守住。不然就是心比天高,喝了几两酒,认识了一些所谓大户人家和官宦子弟,胡乱跟人合伙做生意,什么钱都要挣,什么买卖都觉得是财路,可是小镇出身的,哪里精明得过那些人精,一来二去,也就听了几个响,打了水漂。
冬末的阳光晒在身上,让人暖洋洋的。小镇有句老话,要是转为大骊官话,意思约莫就是日头窟里,或者说是日头巢里。
李槐走过螃蟹坊和铁锁井后,停下脚步,以前这里有个算命摊子。
小时候有次跟着姐姐李柳上街买东西,李柳在店铺讨价还价的时候,李槐不耐烦,就一个人跑出铺子,在这里顺便求过签,主要是想要求一求明年的学塾课业简单些,背不要再那么记不住,挨板子倒还好,只是经常被骑龙巷的那个羊角辫笑话,难受。谁还不是个要面的大老爷们啦?
反正李槐当时就是一通乱晃,结果从签筒里边摔出一支竹签,年轻道士一惊一乍的,说是一支上上签。李槐当时年纪小,听不懂签内容,记也记不住,只听那个年轻道士信誓旦旦说这是最好的三支好签之一,可以不收钱。
因为担心道士反悔,要向自己讨要铜钱,李槐得了便宜就跑路,找姐姐去了,真要钱,找我姐要,钱不够,认姐夫总成了吧?所幸那个年轻道士只是双手笼袖,坐在摊子后边,笑得还挺像个未过门的便宜姐夫。
回家一说,把娘亲给高兴坏了,一顿晚饭,大鱼大肉,跟过年差不多了。果然是好签。
隔了几天,因为又想啃鸡腿了,李槐就又偷摸去了一趟算命摊子,假装自己是第一次来,结果又是一支好签,年轻道士说又是那三支好签之一。李槐再屁颠屁颠回家跟娘亲一说,油水比上次稍微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