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数千年前,有位龙虎山天师下山游历桐叶洲时,遇到大渎龙宫旁支,有一窟十数条陆地孽龙作祟,兴风作浪,水患无边,这位当时并未证道的天师府黄紫贵人,与那些为祸一方的蛟龙斗智斗勇,以分而治之之法,斩杀大半,又用桃木剑将一蛟钉在崖壁上,斩断蛟尾,炼为一截青竹剑,炼山脉作为捆龙索,向它下了一道天师敕令,命其千年之内不得离山半步。另外一蛟四处逃窜,走投无路,最终被天师逐入一座当地道观,不得不化作一枚门环,答应那位天师庇护道观三百年。最后天师亲手开凿一口古井,在旁铸炼铁树,将那条为首孽龙镇压其中。
天师这才去往大渎龙宫,向那条管教无方、有渎职过失的老龙问罪。老龙叫屈不已,不得不向掌管整个东海水域的龙君求情。据说这场山水官司最后都打到了中土庙那边。
浩然山下的小说题材众多,笔墨写尽光怪陆离、传奇公案、烟粉狐怪、幽婚神异、游仙会真……
陈平安笑道:“薛夫子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以去大泉王朝那边碰碰运气,从皇史宬或是礼部入手,看看能否抽调借阅档案。”
薛怀点头道:“就听陈山主的,如果真有线索,被我不小心找出那座大渎龙宫主体遗址所在,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陈山主,到时候一同进入龙宫探宝,事后一切收益,落魄山与蒲山四六分账。”
叶芸芸没好气道:“薛怀,你做什么美梦呢?今时不同往日了,浩然天下如今重新有了四海水君,这类遗址就算侥幸重见天日,也要理所当然地归宝瓶洲那条真龙,你胆敢贪墨龙宫重宝,就不怕被她从东海登岸,兴师问罪,到时候一言不合,就直接来个水淹蒲山?”
说到这里,叶芸芸好奇问道:“陈山主,听闻那条真龙的修道之地,正是你们落魄山所在的那座骊珠洞天,如此说来,她与你岂不是近在咫尺的邻居?”
陈平安以诚待人,点头道:“是邻居。”
叶芸芸追问道:“我还听说这位新晋东海水君已经是飞升境了,陈山主跟她熟不熟?”
昨夜凉亭一别,除了生闷气,其实叶芸芸半点没闲着,赶紧将那山水邸报给亡羊补牢了一通,甚至还专程下山走了一趟寇渲渠的水神庙,向入海口的青洪水君府索要了一大摞与宝瓶洲尤其是落魄山相关的邸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发现原来那个破碎坠地后降为福地品秩的小洞天,竟然一股脑涌现出了那么多的“年轻天才”,除了那条成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女子飞升境,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的马苦玄,还有一个道号粲然、绰号狂徒的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陈平安只得说道:“隔壁邻居。”
叶芸芸有些听不明白。毕竟山上修士,即便隔着千里之遥,不也算是“隔壁”?
陈平安无奈道:“字面意思。”
叶芸芸见对方好像不太愿意多聊那条真龙,她就又想起一件趣事,随口问道:“陈山主参加过几次你们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
陈平安尴尬不已:“一次都无。”
叶芸芸就有点纳闷了,怎么感觉自己误打误撞,找回了全部场子?
大雨中,一行人循着那粒微弱灯光走去,原来岸边有座茶棚,生意冷清,当下都没有个避雨的客人,里边只有个老妪,带着个约莫是孙女的少女,一起看着棚子外边的这场暴雨,围坐在火盆旁闲聊,炉火温煦,上面正烫着一壶用以驱寒的黄酒。少女瞧着十四五岁,虽衣衫寒酸,但是雪肤脸,举止妍媚。
陈平安站在茶棚门口,率先转身,背对茶棚,将雨水抖在外面。
一行人各自收起手中油纸伞。不过其中少了个小陌。
见着了这拨登门客人,虽然备感意外,老妪还是立即起身待客,询问客人们要几碗热茶。
叶芸芸笑着说先每人来一碗,等到确定真有生意临门,少女这才起身,走出几步后回眸斜睨,不知看见了什么,又低鬟微笑。
老妪和孙女一同端茶上桌,再重新坐在火盆那边,老妪笑道:“这是老鱼吹浪呢,客官们不用大惊小怪。”
茶棚生意好坏得看日子,县城那边如果有庙会,或是逢年过节,一些赶集的老百姓往返途中,可能会在这边落脚喝碗茶汤。
此刻老妪说的是一国官话,而且还带着浓重的乡音。不同于宝瓶洲大骊官话即一洲雅言,出门游历,除非是在一些小国的偏远郡县,否则言语交流极为顺畅。桐叶洲的一洲雅言,可以算是浩然天下九洲中最名不副实的,往往是各国官话各说各的。那场大战过后,依旧只有大泉王朝才会不遗余力去推广一洲雅言与中土神洲的浩然雅言,并且纳入京察大计的考评内容。上行下效,其实没过几年,从京城到地方,有官员带头,朝野上下几乎很快就熟稔了两种雅言。
叶芸芸便帮忙给陈平安转述内容。
老妪看了眼那个坐在黄衣女子身边的青衫男子,笑问道:“这位夫人,是陪着老爷来咱们这儿看风景?”
瞧着就蛮般配啊。
叶芸芸有些无奈,就不复述了,摇头道:“跟他只是朋友。”
老妪笑道:“真是可惜了。”
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叶芸芸不过是照搬原话,向那老妪笑问道:“老嬷嬷,可晓得这条敕鳞江上下游,早先有没有已经干涸的河流、溪涧之类的?如今有无古怪?”
老妪笑了笑:“回夫人的话,从没听说过什么没水的河流,但是这江边时常有鬼作祟,喜好白日迷人下水,找阳人替死,莫说是咱们这些当地人,便是那些过路的神仙老爷,亦是没法子。县衙那边的官老爷,几乎每年都会来这边请人做法事,我这茶棚开了好多年,倒是见过一些道士、和尚,至于里边有没有传说中的神仙老爷,我哪敢多问。”
小陌走入茶棚,坐在陈平安身边,陈平安方才就多要了一碗热茶,递给小陌。
小陌接过茶碗后,从袖中摸出几颗石子,轻轻放在桌上。
陈平安拿起其中一颗红色石子,纹路果然如层层叠叠的赤红鱼鳞。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这几颗江底石子,是不是有点像龙须河的蛇胆石?”
陈平安点头道:“像,但是品秩低了许多。可能是真有蛟龙后裔在此长久隐匿修道,无形中就将一部分天地灵气转为了龙气,江底石子千百年浸染那份道韵龙气,形同修士结丹,或是……故意剥下了一些老旧鳞片,化作可以被山上仙师当作炼造仙材的赤色美石,就像是在与某人打招呼,遥遥高呼一语:‘莫忘此地。’”
陈平安没有聚音成线或是以心声言语:“如果上传闻不假,真是龙虎山真人路过此地,还有过降妖伏魔的仙迹,想来是那蛟龙余孽,当年罪不至死,便以戴罪之身自囚于此,不敢擅自离境越过雷池半步,必须趴窝不动,只能是千百年来,辛苦等候一道来自天师府的真人法旨。”
看似无心,却意有所指。
老妪看了眼那个青衫刀客。陈平安则刚好转头,朝那位老妪笑了笑。
老妪却是望向叶芸芸,指了指那壶黄酒,问道:“夫人,要不要喝酒?比起茶汤更能暖胃,自家土酿的,茶铺也可以卖的,就是不便宜,一壶酒二十钱。”
叶芸芸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得了小陌的心声提醒,朝叶芸芸点点头,然后手心攥着那颗石子,起身直接走到火盆旁蹲着。他将石子放入炭火中,如煨芋一般,就近取暖,低着头,搓手笑道:“天公不作美,风雨接滔流。纵化大浪中,不惧亦无忧。”
原来小陌方才定睛一看,巧了,这里竟然是一座定婚店。
动手之人,并非老妪,而是这位老妪身边的少女,方才竟然新人重操旧业,但在小陌这边就露出了马脚,不然还真就又要灯下黑一遭了。
远古定婚店,掌天下婚牍,向月检,按照不同姻缘,分别为男女牵线脚踝、手腕与心口。
旧天庭曾设置有一处姻缘司,由各位明月女主人分掌一方,辖境内定婚店数量不等。
万年之后,重返人间,在此之前小陌别说亲眼遇见这类定婚店,就算翻遍山上邸报和山下杂,都已经没看到这个历史久远的称呼了。反观月老牵红线和翻检姻缘簿一说,倒是不计其数。人间姻缘,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老妪的大道根脚,没半点稀罕的,一条垂垂老矣的老虬而已。估计也是半道得来的机缘和身份,才搭建起了这座定婚店。
搁在当年的人间大地,小陌遇见了,都懒得正眼瞧一下。一般来说,对方也不太敢瞧自己,担心被误认为是一场问剑?故而就算是那些手持天庭行雨符的水陆真龙,万年之前,见着了自己,都会立即让路。
当年小陌喜好独自游历天下,大概是因为他装束鲜明的缘故,所以很好被辨认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