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鸢疑惑道:“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吗?”

崔瀺没好气道:“天有不测风云,你家先生我现在算是龙游浅滩了,所以得再跟你确定一下。你现在什么事情都别管,快马加鞭赶往神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个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吴鸢小心问道:“这次是宋长镜的嫡系心腹护送他们赶来龙泉县,我就这么上门要人,那帮六亲不认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挥挥手,不耐烦道:“我那边自有后手,你只要露面就行。”

吴鸢担忧道:“先生,你这边?”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吴鸢不再犹豫,立即喊上那两名武秘郎,一同骑马出门。

先生动动嘴,学生跑断腿。

崔瀺等到吴鸢离去之后,独自行走在衙署小路上,脸色阴沉:“一着不慎满盘皆……还没完全输,满盘皆溃倒是事实,不过没事,只要还有一丝胜算就行。熬着,就当修心养性了。大不了换了棋盘再来。”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齐静春?”

“咦?怎么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像只乌龟了?”

崔瀺最后叹了口气:“她的运气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头撞进来,我只能尽力从这盘残局里搂回几枚棋子是几枚了,省得被她全盘收走。真是气死我了!”

之后有衙署杂役远远走过,就听到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里大声念叨:“我不生气,犯不着……我不生气,犯不着……他娘的,犯不着个屁!气死老子了!”

铁匠铺子,三张崭新竹椅摆在屋檐下,苍翠欲滴,颜色可亲。

阮秀已经起身愤懑离去,只留下一个脸色如常的阮师,和一个笑容不变的尤物妇人。远处溪畔,站着杨、徐浑然和王毅甫。

坐在小竹椅上的妇人,将视线从阮秀的背影收回。她方才使用了一个小法子,故意激怒阮秀,让其离场,妇人这才开门见山问道:“阮师与齐先生有所约定?所以那陈平安身边,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随?”

阮邛直截了当道:“没有。”

妇人又问:“那就是阮师因为那三座山的缘故,答应庇护陈平安?”

阮邛点头:“对,我答应过他,保证他们离开大骊之前,都没有大的意外。”

妇人抬头看着即将下大雨的阴沉天色,说道:“阮师,我让人再买下神秀山周边的四座山头,赠送给你,就当是大骊的见面礼,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还需要钱买?那一袋袋金精铜钱,不过是大骊皇帝左手出右手进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

妇人摇头笑道:“规矩就是规矩,我并非是一个喜欢守规矩的人,但是眼前阮师的规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规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从来量力而行。”

阮邛对此不置可否,问道:“你为何执意要杀那个少年?而且是不惜费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这么急着杀他?以至于等到他离开大骊边境再下手,也不行?”

妇人语气不重,眼神却尤为坚定:“他必须死。他死了,就算真有所谓的佛家因果,当初杀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帮助我家睦儿争取更多机缘一事,全部会止步于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为你有某些见不得光的旁门神通,能够斩断因果吧?”

妇人微笑,不否认,不承认。

阮邛摇头道:“可这不是你这么急匆匆杀人的理由。”

“我家睦儿马上就要进入大骊京城,到时候会有一场大机缘降临,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必须尽早斩草除根。”妇人见阮邛一脸不为所动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机,选择与这位兵家圣人坦诚相见。她详细解释道:“睦儿的心结,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无妨,大道漫长,哪怕他在破开中五境之前,无法自己将其摒除,大骊一样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强行去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个大小不可预测的天魔心窝,只不过跻身上五境的时候,会变得极为凶险。可是如今京城那份机缘不等人,就容不得丝毫马虎了。加上崔瀺那个废物,号称算无遗策的崔大国师,竟然输了,显然到最后,也不曾成功坏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没办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陈平安的那颗头颅,强行拧转睦儿的心境。”

妇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无奈道:“不是没想过蒙骗睦儿,说那陈平安在崔瀺的大考当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将所有细节编排得天衣无缝,一一呈现给他,但是我担不起这份风险。他如今天资太好,一旦获得那份机缘,将来如果知晓真相,反而成了莫大隐患,极有可能一瞬间就会道心崩碎。”

此时,天降大雨,雨幕如铁。

阮邛不理会外边的大雨滂沱,问道:“什么心结,如此麻烦?”

“那个姓姚的老不死,阴了我一把,告诉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就会为阳气所伤,所以无法投胎做人。于是那个违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发疯一般从龙窑狂奔回小镇,之后那个悲愤欲绝想杀人的少年……阮师,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既没有去找睦儿,也没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着,等到一个睦儿单独出门游荡的机会,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后在泥瓶巷将我家睦儿按在墙壁上,差点掐死,当然,他最后没有杀人,而且就算他真想杀,死的也只会是他。可恨的是,那些藏在暗处的死士谍子,死守着陛下的规矩,只要睦儿不死,就绝对不可以插手。废物,全是罪该万死的废物。”

妇人尽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这个秘密后,破天荒有些疲惫和无奈:“世间竟有这种心思古怪的贱种?他的这个举动,反而成了我家睦儿最大的心结,近乎死结。他这么多年甚至很多次从梦中惊醒,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你陈平安,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挑一个稚圭不在场的时候?换成是我宋集薪,我会把你陈平安大卸八块还不解恨,当着你至亲至近的人的面,才最好。’归根到底,也算是我作茧自缚了。”

大雨如黄豆一般砸向大地,如当年两个同龄孩子的泪水。一个瘫软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脖子,吓得大哭。一个脚穿草鞋的贫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挡住脸颊。就像一面镜子,越是光明无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镜之人的瑕疵。

长久的沉默之后,妇人收回思绪,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座廊桥的手笔,阮师应该有所猜测吧?”

阮邛满脸厌恶:“早知如此,我不会来这里。”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沉声道:“所以最后睦儿离开小镇之前,必须要去那边上香,因为他能够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大骊皇室死了一个又一个的金枝玉叶和皇亲国戚!廊桥那块匾额上的‘风生水起’四个字,有多少笔画,就死了多少人,这些人用命换来了他的成就!”

阮邛脸色阴沉,似乎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了。

妇人缓缓站起身,意气风发,低头凝视着阮邛,嗓音低沉,蛊惑人心,缓缓道:“阮师,要是觉得四座山头,仍然配不上你给那少年的一句承诺,无妨,阮师只管开价,只要你肯开口,都好商量。比如说大骊这边,我回京城后,可以说服皇帝陛下,在你女儿将来证道之际,大开方便之门。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我可以替陛下答应阮师,届时大骊朝廷一定倾力相助!我本人之外,国师崔瀺,甚至是宋长镜,都可以为你家阮秀的证道契机,助一臂之力!”

阮邛答非所问:“我只要答应下来,就会与你们大骊宋氏挂钩,这也是你的谋划之一吧?”

妇人似乎根本不屑说谎,或者说也不敢把一位圣人当傻瓜:“当然,要不然咱们那位勤俭持家的皇帝陛下,岂会由得我胡来?他虽不反感妇人干政,甚至直截了当告诉我,管不住身边一个女子,如何管得了一座江山,我真要祸国殃民了,也是他无能。”

“可有些事情,他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不许我擅作主张。为此,我是付出过很大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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