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圭也不给出答案,转身继续坐在小板凳上,使劲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滞的动作,以及种种吃力不讨好的错误姿势,看得陈平安很着急,只不过人家既然没要求帮忙,陈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转头一看,发现宁姑娘已经不在院子。陈平安记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放到宁姚对面。
那是块蛇胆石,刚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块冻结凝固的蜂蜜,纹理细腻,颜色极正。
宁姚有些奇怪。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送你的。”
刀不离身的宁姚突然问道:“你最喜欢这块?”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这块……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块,我已经藏起来了。”
宁姚这才收下那块石头,双指拈住,举过头顶,光线透过窗户进入屋子,映照在石头之上。
她仰起头,眯起眼眸,仔细观察石头的微妙纹路。
她看着石头。
陈平安看着她。
深夜里,陈平安偷偷潜入泥瓶巷,如野猫夜行,无声无息,悄悄来到顾璨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摆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发现原本堆砌得整整齐齐的蛇胆石,已经被人翻拣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他还要更早知晓石头的价值。顾璨是小镇唯一一个喜欢收集蛇胆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块回家,孩子只挑选最顺眼的那块石头,日积月累,才攒下五六十块石头,被他用来遮挡水缸底部的空隙。
陈平安挪开许多色泽已经暗淡的蛇胆石后,看到水缸底部并无挖掘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他开始用右手一点一点刨土,最后当他碰到黄油纸的时候,心头一震,放缓了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黄油纸包裹的物件,看样子,像是一本。
藏入怀中后,陈平安重新将土填回去,再仔细看过了那些蛇胆石,剩下来的石头,都“死”了,比起陈平安这两次从小溪里新捡起的石头,无论是颜色、纹理还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这些石子,就像死气沉沉的老人,而陈平安捞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婴儿,朝气勃勃。
陈平安想了想,打算从自家宅子那个方向离开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吱呀一声,屋门打开,陈平安只得装模作样去敲自家门,喊道:“宁姑娘,睡了吗,我回来拿点东西。”
屋内很快灯光亮起,宁姚给陈平安打开院门。
隔壁那边,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怀里捧着一本大部头泛黄籍,到了院子后,看到陈平安那边的影影绰绰,她摇头晃脑,嘴里啧啧啧,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对狗男女。
她独自一人走在泥瓶巷里,蹦蹦跳跳。她那金黄色的重瞳,在夜幕下小巷里,显得格外冰冷和神圣。纤细婀娜的她,如同一条游走在狭窄石缝里的蛟龙,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龙。
宁姚虽然让陈平安进了院子,甚至进了屋子,但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条胳膊贴靠在刀鞘上,手指轻轻敲击刀柄。
陈平安在确定稚圭走入小巷后,这才尴尬解释道:“我是去顾璨家拿东西,结果她刚好要出门,我只好来这里躲一躲,宁姑娘你千万别多想。”
宁姚问道:“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掏出那黄油纸包:“我现在也不知道。”
宁姚转过身,道:“你先自己打开看看,再决定要不要让我知道。”
陈平安点点头,坐在桌对面,打开一层层黄油纸,不断有泥屑滚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确确露出一本古。
古封面唯有二字,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字——山。
他将古放在桌面上,掉转方向,推向宁姚,好奇地问道:“宁姑娘,这个字读什么?”
宁姚重新转过身,低头瞥了眼,说道:“撼。”
名“撼山”。
撼山?
宁姚皱了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不承想陈平安向后挪了挪。宁姚在这一刻,身体僵硬,怒火中烧,好像从没如此被人羞辱过。
堂堂宁姚,爹娘皆是十二境之上的大剑仙不说,她自己自诞生起,便被誉为最顶尖的剑仙坯子,哪怕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也只是与人比剑或是斗法输过,从来没有人会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还需要她宁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阅、偷窥、占有?
宁姚握紧刀柄,眯起那双尤为瞩目的狭长双眉。
细眼朱唇,大概就是形容这位姑娘的了。
其实细看之下,宁姚容颜极美,只是浑身通透的英毅之气,全然压过了脂粉气。
但是陈平安下一句话,拥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让宁姚差点憋出内伤来。
“宁姑娘,这是从顾璨家拿来的,虽然我觉得这不算偷,但以后还是要还给顾璨的。不过我们是朋友了,所以不管这本上写了什么,希望宁姑娘看过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宁姚深呼吸一口气,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么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陈平安下一句话,更是让宁姚感到哭笑不得:“宁姑娘,我不认识字啊,你教教我?”
宁姚心思一转,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顾璨明摆着是承受大量祖荫的家伙,就连天然剑坯的刘羡阳也比不上,小镇千年以来,也没几个人能够媲美。那么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传家宝,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见财起意?独占了这本价值连城的秘籍?”
一盏灯火微微摇曳的油灯,昏黄光线下,陈平安微微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宁姚冷哼一声,挪了挪位置,示意陈平安坐到自己身边,结果对面的陈平安半天没抬屁股。宁姚气笑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一百个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宁姚自顾自笑起来:“难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陈平安坐在宁姚身边,有些忐忑,也有些紧张。
少女宁姚还沉浸在先前那句话的语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语道:“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嗯,这个说法,适用范围很广啊,见到谁谁谁,切磋之后,如果败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个陈平安的实力,也敢与我一战’,感觉不错唉;遇见一头洪荒凶兽、一条大泽恶蛟,就告诉自己‘这条孽畜相当于三万个陈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陈平安只觉得莫名其妙,肩并肩坐着的宁姚,突然就傻呵呵笑起来。
宁姚笑得家徒四壁的陈平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有钱人。
而陈平安和宁姚,此时此刻更不会意识到,“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这句玩笑话,在将来漫长岁月里展现出来的份量和力气。尤其是当陈平安不再是少年之时,越往后越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