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日,一片苍松古木,遮天蔽日,林溪飞瀑,烟水迷离的敬亭山上,一缕梵音袅袅,栴香绕梁,松竹斑驳,梨花踏雪的弘愿寺后院之中。

“戏耍?兄台多心了,岂不闻佛法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那敢问兄台,这天目山上的一云,一石,一草,一木,一人,一念,于这大千世界,三千红尘之中,当真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好,很好,兄台即名云根,那敢问身后那位青衣少年,他又姓什么叫什么?难不成他也偏巧姓云不成?”

……

……

其实,即是当真偏巧也是姓云,那却又有何不可?弘愿寺后院一间幽静禅房前一棵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千年银杏树下,逝水忧云的心中忍不住一颤一颤的徒劳镇摄着自己无垠心海之中那纷纷扰扰的凡尘杂念,净水波澜,敬亭山上的一草一木,一云一石,一花一叶,一人一念,于这大千世界,三千红尘之中,当真又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啊,本没什么不一样的,敬亭山上,梵音袅袅,敬亭山下,花谢花开,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水墨丹青的无情天地,怎敌得过你庄严佛像前恍若隔世的佛光普照之中那一剪海风轻抚般寂然落寞的仙姝剪影,那一剪容颜似水,轮廓轻盈的仙姝剪影在庄严佛像前看似飞扬跋扈,嚣张霸道的一缕音容笑貌,几许戏谑作践,却当真注定了自己这一生一世一辈子的苦孽沉沦,万劫不复,放眼敬亭山下,水阳江畔,那熙熙攘攘,喧嚣嘈杂的三千红尘世界,那仿佛注定是他将用一生一世去永恒护佑和守卫的众生皆苦的凡尘,烟水无情的大地,但是,天地不仁,四季轮回花开花落,佛法无边,道法无量,浮生寂灭生死一念,任何守护都是有代价的,他知道,而他,对这个三千红尘人世最天经地义的守护办法,却只有一个字,杀……

所以,含眸凝睇的一瞬,他感觉到自己湛蓝色的清澈双眸中冷冷清清的寂然滚落下几颗逝水的清泪,许是因为他的眼眸之中已经溘然沾染上这红尘大地上的太多太多苦孽沉沦和刀光血影吧,那一双湛蓝色海水一般的深湛清眸之中淡然滚落下的几颗逝水清泪,最终还是被他自己恍然之间给执手深深擦拭掉了,水墨丹青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

但是,沐水云莲这个孽障眉间的一点朱砂,却是让他总是一味的喜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寻衅作死,为祸作孽,因为那个名义上的十六岁生辰筵席被自己搅扰的败兴而散,他一气之下,一大早的就吵嚷着要寺中的大小和尚给他自后院水井之中打上来几桶清凉净水,说是想要洗头,只是人世间帝王将相,皇亲国戚素日里洗浴时也不过是以蛋清皂荚和上香油豆面用粗布包裹起来除尘去垢而已,但是这个孽障崽子,他却是以东海之中珍奇稀有的黑亮珍珠,和上皂角,首乌,麝香碾碎成粉,再将花草之中选来兰芷,杜若,芍药,茉莉四色清香花草捣烂成汁之后一起添入到泡了薄荷叶的淘米米浆之中,用添了沐膏玉露的米浆洗过一次之后,又换干净米浆再洗一次,之后再换清水浣洗两次才算满意,他可知自己洗头所用沐膏玉露本自是世间医治幼儿恶疾的救命良方,虽然这个孽障崽子洗浴过后倒是还知道吩咐寺中僧众将自己方才洗头用过的那盆添了沐膏玉露的米浆送到敬亭山下去施舍给山下村舍中那些无钱给孩儿买药治病的穷苦人家,但是逝水忧云心知这个孽障崽子可真心不是因为一心向善才如此慈悲为怀,救苦救难,只因他早已在米浆之中悄悄洒入些许迷尘香粉,这些幼儿饮过米浆之后,身上恶疾倒是可以登时间烟消云散,但是迷尘香粉在他们身内经年不散,长大之后必定是男的人尽可妇,女的人尽可夫。

不过这个孽障逆子仿若也是知道自己现下已经被彻底激怒,清洗过头发之后还来不及等待在太阳底下将头发晒干即趁着自己一错眼间匆匆自寺院后门偷溜下山去了,只是,他逃不掉的,身上没有洗尘封印,纵是驾风腾云,上天入海,也终难逃过自己手中这把斩妖除魔的三尺断尘长剑……

……

……

“喂,小子,为了这只萍水相逢的小小畜生,而无辜搭上自己一条小命,你当真不后悔吗?”

水阳江畔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柳树下,瞪眼看着正在柳树底下怀抱一只爪子受伤流血的小小刺猬悉心为它医治料理爪上伤口的沐水云莲一双翦水清眸之中深深泄露散播出来的那一缕心净如水,波澜不惊的清澈眼神和目光,他微微的有些好奇,“莫要忘了你是个妖精,本座手中这把三尺断尘长剑,就是专门用来斩妖除魔的,”他说。

“生死有命,聚散皆缘,”沐水云莲的眼睛一瞬之间微微颤了一颤,“小爷在弘愿寺中遇上你是缘,在水阳江畔遇上它,自然也一样是缘。”

“即是如此,本座许你先将它爪上伤口医治料理完结之后,再一剑斩你性命。”

“多谢圣尊慈悲,”他淡然笑笑,“只是劳烦圣尊在斩妖除魔之后,一定替小爷将它送回山上弘愿寺中才可。”

“为何定要将它送回弘愿寺里?”逝水忧云疑惑,“水阳江畔林木繁茂,果实累累,又岂会饿的死它?”

“弘愿寺里的梨花早已落了,”他说,“树枝上的青梨,涩虽涩些,但是摘来捣碎化泥,每日喂给它吃些,它身内湿毒,不日即可消解。”

“原来,你生来即什么都能记得,”逝水忧云一念之间忍不住微微叹口气说,“你还记得当日我在将你送去流云山庄路上,因为怕你饥饿哭闹,而将路边梨树上的几只青梨捣碎化泥来喂给你吃,”他说,“其实本座本该留意到你当时灵识已开的,但是你是真怕本座会当即将你一剑斩杀,没想到你当日为了活命,苦心伪装掩饰的那般完美无瑕,天衣无缝。”

“所以小爷今日若不能死在你的剑下,来日就必定会让你死在小爷剑下,”他说。

“你的武功不济,想是他们自幼即没好好教你。”

“换作是你,要你几个月教成武林高手,你怎样教。”

“你眉眼间和本座七分相似,和那个澈水云缺也有七分相似,他们是怎么说的?”他问。

“无甚可说,只是你长的和他皇兄有些相像,他让我叫他叔父,只是因为小爷和你眉眼七分相似,自然也会和他皇兄有七分相似。”

“云缺的水玉菩提权杖,怎会在你手里?”

“看着好玩儿,就向叔父他伸手讨来玩儿了。”

“愿意跟我回弘愿寺吗?”

“愿意。”

“怎么忽然答应的这样痛快?”

“死在你剑下,我不甘心。”

……

……

虽然一念之差之下,还是将这个孽障逆子如愿带回了弘愿寺中,但是寺中众僧早已被这个孽障崽子和他手下那群杂毛小妖给打的怕了,听说圣尊大人即刻就要起身返回杭州城中,一个个的止不住的在山门外面磕头作揖,求圣尊大人将这个惯会在弘愿寺里为祸作孽为所欲为的小妖精给一并带回杭州城中去,千万不要再将他留在弘愿寺里继续飞扬跋扈,横行霸道了。

逝水忧云见状心中忍不住一阵莫名纠结,带回去杭州城中,大师兄心中会怎样气恨,自己昔日对待鸢裳态度,大师兄他当真不会因此而一报还一报?可是将他留在这里,自己在后院禅房之中暗自设下的真言封印又当真能够监禁困囚住他几日?算了,顺其自然吧,他忍不住淡然长叹,即是生死有命,道法自然,那明日这个孽障崽子若是当真还是要一心逃回归云山庄,那自己管不得他,自有天庭上的众神佛仙圣帮自己管得。

……

……

逝水忧云在弘愿寺中时一时间还猜测不到大师兄他为何要千里传音的将他召唤回去杭州城中,及至匆匆赶回来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东海玄洲之事,当然,在逝水忧云看来,东海玄洲这一次的大出血,本自即是因为他们长年以来一味的在灵霄宝殿中那个最喜以斩妖除怪,严苛律法来彰表自己一片护佑天下苍生的碧血丹心的玉皇大帝眼皮子底下为祸作孽,寻衅作死而自作自受下的因果报应,本没什么可让人可惜的,而且东海玄洲鸾妖一族的五皇子澈水云熠三日后即将在杭州城里的玉净观前的斩妖台上人头落地的八卦传闻现下怕是已经在江湖上传开,只是没想到这个玉帝不知为何,知道大师兄现下正在杭州城中之后,就劳烦大师兄帮忙监斩,大师兄知道这个澈水云熠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也刚好打听出来他和披云山之前有过一些交情,所以很快将师弟自宣城中召唤回来,劳烦师弟到东瀛山上和无量光天上去给云悔和云垢二人分别捎个口信过去,毕竟是兄弟一场,临刑之前总该让他们二人和幼弟好生见上一面才对,虽然此举有故意通风报信嫌疑,但是若是因此而得到些血元珠线索,玉帝日后也未必有理由怪罪大师兄什么。

逝水忧云心中自是知道这个江湖上声名远播的澈水云熠究竟是因何被抓来玉净观前的斩妖台上等待三日之后开刀问斩以儆效尤的,谁让这孽障小子不知背地里受了谁的挑唆,非但是和昔日好友南海太子云横分道扬镳,竟然还闲的无事非要吃饱了撑的在东海上为祸作孽,惹是生非,竟自为了一力阻挡东瀛山上的东华帝君大人应邀去舟山之巅相助帝子洛水破六合八荒大阵而不惜施法自东海之中掀起巨浪海啸水漫东瀛仙山,甚至都不顾及自己的皇兄那时还尚在东华帝君府上侍奉当差,幸而后来被当时正在帝君大人身边拜师学艺的山茶花境太子沐水长恨以腕上七宝佛珠击退,败逃途中遭天兵天将擒获,就近押来玉净观前的斩妖台上待斩,而且还特意劳烦大师兄来监斩,无非是让鸾妖一族因为顾及大师兄的尊贵身世不敢起心报仇,毕竟大师兄是白帝之子,又已渡过天劫成为上神之身,哪个妖精胆敢起心去找他报仇,一族被斩杀殆尽三界中又有谁能管得。

……

……

(二)

翌日,无量光天上,灯佛主平日里用来品茗小憩的仙苑长亭之中。

“嗯,既然来了,为什么却一直站在那里,”灯佛主气定神闲的摇摇手中蒲扇,低头冲着亭外青石阶子上一个容颜清丽,羽衣轻盈的青涩稚嫩少年慈眉善目的微微笑笑,“怎么,想是昨日里的午膳清淡无味了些,你心生忿恨,一大早的就跑来告状来了?”

“午膳清淡无味,丢弃不吃也就是了,”澈水云垢在青石阶子上冷冷笑笑,“云垢此时前来仙苑,只是因为忽然想回家了。”

“嗯,和你家里相较之下,无量光天上的饮食羹汤总是要略显得清淡素净一些,”他说,“虽然自幼珍馐玉肴琼浆御酒的惯了,但是既然来这里了,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总该懂的。”

“我想回家。”

“后园中的角门,并没有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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