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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只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在西天极乐净土上的青青菩提树下时,斩情的心中到底还是深深的有一些不可名状的爽然若失和茫然无措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他深知想要从西天极乐净土上带走任何一个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七情六欲的生灵都比从锁魂塔中带走一个罪魂要轻而易举上许多,既然已经进了锁魂塔,想要再捞出来,未必能比覆水难收容易一些,但是不带走他,他现在又为了什么还在这尘世上一天一天的活着,这世上任何一个生灵出生尘世,然后在尘世间一天一天的活着,总该有个很充分的理由才对,为了亲人,为了恋人,为了孩子,为了仇恨,为了一世莲华,君临天下,为了超脱轮回,成佛成圣,可是斩情自己呢,现在他正在为什么活着,为了一个自己当初本该亲手诛杀在忘愁河中的男人,为了自己当初那终究还是有些天地难容的一念之仁,但是这天地难容的一念之仁到头来却也当真就是覆水难收的啊,只是不知道佛主他老人家心中到底是怎样想的,也许佛主他老人家自来只是会信心满满的以为,只要他能真正成为一个六根清净的佛前护法,当他全心全意的爱上弘扬佛法和普渡众生时,也一样会是覆水难收的而已……
但是即是如此,她现在也仍然是一脸气忿怒气冲冲的冷冷伫立在梵音袅袅的西天极乐净土上,只是在净土莲池上临水自照,他却发现自己像海洋一般清澈深湛的眼眸之中,已经再没有了从前看着世间一切时那充满眷恋和宠溺的炽烈眼神,在这一刻,他的深湛眼睛里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他的清澈眸光里,已经再也没有了从前在西天极乐净土上时的一点点前尘旧念,凡尘痕迹……
耳边似乎是在隐隐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佛主……”他一瞬之间恍然清醒过来,“是闭关时的传音之术?”他问。
“擅闯极乐大殿者,严惩不贷,”
“佛主,既然能说出严惩不贷这四个字来,说明佛主你……”
这,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一根千载难逢的救命稻草,虽然,也注定是一根最不牢靠的救命稻草……
“七情六欲本是人之常情,”佛主说,“但是旁人却未必需要顾及,”
“佛主……”
“一个人的七情六欲,不可和天下芸芸众生福祉相比,”
“佛主……”
……
……
(三)
断情在极乐大殿之中遍找不到无情,跑到外面的菩提树下去找,也找不见,听一个守殿侍卫说今天一大早的就在殿外回廊中捡拾到一封没封装的信笺,以为是谁的私信,就顺手放在大殿前面的香炉底座上了,断情听了之后心中立时间隐隐感觉到一阵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问明了信笺颜色之后,急急的转身奔去香炉底座上寻找那封信笺。
果然是淡青色信笺,这是斩情在极乐天上时最喜欢的信笺颜色,难道斩情他现在就在极乐天上?无情的无端失踪,该不会是……
“御花园中,子时三刻,无情生死,只凭天意……”
因为佛主现在正在闭关,极乐大殿中的一切政务,现在尽皆全是断情全权处治代理,这本该是师门中的大师兄才有的特权,虽然按理说,斩情才该是大师兄,虽然这个大师兄的名位断情他一开始一直在争,但是斩情执意不回师门,也是件让佛主他老人家心中最无可奈何的事情,只是今天他倒是回来了,要是佛主知道,非给气的一口气背过去不可……
不过断情知道自己现下立刻只身前去后面御花园中即可,不需要当真等到子时三刻时分……
断情一意之下立刻匆匆赶来御花园中,一进来就看见几个守园侍卫在一棵蔷薇树下像几只死狗一样的被堆在一起,但是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死的,斩情他这一次只身前来极乐天上只是为了来救人的,杀人,本没任何必要。
断情一眼看见无情被封身咒定住身形动弹不得,一把青玉匕首正寒光烁烁的架在他的脖子上面,登时间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师兄有话好说,你先将刀放下,”无情在斩情的匕首下伸着脖子瞪眼看在他脸上,“大师兄,你这分别心还真大,他又不当真是你亲生的,只是你腕中一滴精血……”
“闭嘴,带我去锁魂塔,”斩情一手攥着匕首,一双翦水清眸中横波流转着一丝最清澈的红莲业火,“人死罪消,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已经身归天地的魔尊,算什么慈悲为怀?”他问。
“大师兄,你忘了,咱们是神不是佛,什么时候对妖魔也没慈悲为怀过啊,”无情的眼眸一瞬之间忍不住淡然动了一动,“但是,大师兄你既然是来救人,却在这里用刀对着你师弟脖子做什么?”他问。
“哼,不用刀对着你,你会那么听话的从锁魂塔中放人出来?”
“大师兄你是对他没有信心还是对本座没有信心,你是觉得他熬不过三千六百年刑期还是觉得本座不会让他熬过三千六百年刑期?”他问。
“你自己又没被扔进锁魂塔中受苦,怎知他一定能熬得过?锁魂塔中的苦刑样样都是咱们在菩提树下清闲无事时精心设计出来折磨人用的,一边慈悲为怀,一边苦刑无尽,这样就可以将三界众生一网打尽,因为若是有人不愿为了爱来信奉咱们,也可以让他因为怕来被迫信奉,对不对,”斩情一脸怒气冲冲的冷眼看在无情脸上,“这锁魂塔中的苦刑就你苦心设计的最多,在崂山上有帝俊圣皇管着你,到了这里就谁也管不得你了。”
“大师兄,你之前亲手扔过多少妖魔进去,都是为了除恶扬善?”他问,“你之前可是亲口说过,一句人死罪消会让人间永世不能脱离五浊恶世之苦得享太平安乐,”他说,“众生终有一死,做恶会死,行善也一样会死,人间律法处死犯人的手段不下百种,鸩酒还是最仁慈的,虽然同是一死,若是十恶不赦之人也能死的似饮鸩一般舒服,那些不怕死的恶徒将在世间无恶不作,人做恶起来本无底线,若是没有阴司审判刑罚,就算是凌迟也未必能够震慑住世间凶残恶徒,”他忍不住深深叹口气说,“本座知道忘情他虽然有心灭世,但是毕竟未曾真正如愿,大师兄你自己说过的话却这么快就忘干净了,是不是因为之前扔进去的妖魔和你非亲非故,你当时只顾得享受自己可以一手掌控这些妖魔生死的优越感了,是不是?”他问。
“无情,你是护法,他是魔尊,他有罪无罪,也只是凭你任意裁断,但是若是妖界之中也有锁魂塔,你一样也未必会被公平裁断,”
“既然如此,忘情他又凭什么要得到公平裁断?”无情无奈,“要任性胡为就大家一起任性胡为才对,本座到了妖界是什么境遇,忘情他在西天极乐净土上自然也要一样,”
“但是至少现在,任性胡为和你自己的脑袋,你只能任选一样,”
“大师兄,师弟虽然和你非亲非故,不能强求你对我和忘情无分别心,但是你父皇和我父皇,就算不是千年故交,至少在颜面上也能相互过得去,你再这样下去,咱们可就真的要成为三界笑话了,”
“无妨,刀架脖子时,任谁也不敢笑话,”
“大师兄,好啦,别闹了,本座现下就去锁魂塔中放忘情元神去下界投胎转世就是,只是你也知道,三途六道,自有定数,他怕是断然不会如你所愿投胎成一个寻常凡人的……”
“这是自然,凡人女子本来也无法承受魔魂入胎,”他说。
“哎,大师兄,你这又是何必呢,下一世,他会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族人,你和他的血脉关系一旦就此斩断,说不得就永世都是生死仇敌了……”
(四)
一剪出水莲花般婷婷袅袅轻盈妩媚的荼蘼仙子,在遍净殿内匆匆收拾好了自己的几件淡青色薄衫,她现在很快就要走了,流波山上虽然还有很多孩子,但是遍净殿内也有很多金珠银钱,妖魔的孩子自幼就知道怎样照料自己,不需任何人替他们操心,荼蘼现在只想要离开流波山上回去她出生的地方,澜沧江畔的荼蘼花境,流波山上的一切,足够那些孩子们用上三五百年的,而近年来因为人间大乱,从中原到南荒,北戎,东夷,西域四处都是烽火连天的连年征战,族中各位长老听闻到相距荼蘼花境五百里之外的清裳宜欢城近来又开始想要和六诏开战,而且现在已经开始频繁去侵扰六诏之中最为强势的南诏边境,南诏自来得女娲大神护持,一旦开战势必难以善了,族中几位长老担心此次清裳宜欢城和六诏之间的战事可能会波及到荼蘼花境,毕竟清裳宜欢城的来历荼蘼是很明白的,听族中几位长老说,久远前,恒河边上总共有势力强盛的金水火风四大宝莲王城和后来与之分庭抗礼一力抗衡的善迦城,后来四大王城中的水莲风莲两座王城相互勾结,一举灭掉金莲火莲两座王城,两座王城中的一众皇族也随之被斩杀殆尽,但是火莲王城中的一支皇族支脉那时尚且还流落在外,并没有及时回归皇族宗籍,也因此上而侥幸逃过一劫,后来这一支火莲皇族就千里迢迢的自恒河边上迁来南荒,在澜沧江畔创立了清裳宜欢城一脉,澜沧江畔本来是妖孽横行之地,但是清裳宜欢城却能够在澜沧江畔长久安居,自然是因为这一脉火莲皇族本就是当年的皇族中人私下里和清裳宜欢花精一族中人相互结合生下来的后代,虽为花精,却有完整魂魄,可以投胎转世,而且身内气息和凡人无异,六诏始终只将他们当做有些隐秘巫术的巫族之人对待,他们就这样凭借自己的花精之身和凡人气息在澜沧江畔如鱼得水般的一年一年混的风生水起,势力也是一年一年愈加强盛霸道,荼蘼花境之前为了自保也曾向清裳宜欢城修示好过,没想到却因为这一封修平白招来灭族祸端,现下眼看清裳宜欢城和六诏之间又要开战,荼蘼花境现下自然想要急切的在花境四外设下封印结界自保,但是设下封印结界的咒法自来只有荼蘼一族的皇族中人才会,而荼蘼三岁时确是被父母亲身传授过封印咒法,所以前日里族中几位长老亲自赶来流波山上,请求荼蘼回去花境之中继承皇位,登基为荼蘼一族女帝……
荼蘼没有拒绝族中长老请求,毕竟现在,流波山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能够让她再恋恋不忘舍弃不下的了,斩情和断情现在对她而言,不过只是两个灭族的生死仇敌,即是不是如此,那又能怎么样呢,凡间自二八花开的少女到美人迟暮的婆妇,都喜欢追寻崇拜一些在戏楼中唱戏的俊美小生,她们想象着这些俊美小生是她们的友人,亲人,爱人,但是此生此世却从无机会和这些小生说上一句话,这些小生除了一个在戏台上唱戏时才会称呼的化名之外其他一切对她们而言都是一无所知的,而这些小生也从来不知道她们是谁,只是知道她们喜欢听什么戏,看什么扮相,知道自己扮出来的戏中角色能让这世上多少寻常女子因此而喜欢上自己,毕竟世上喜欢他们的女子越多,他们唱戏时的身价也就越加金贵,他们和她们之间其实自来是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契约的,因为世间太苦,身为女子更苦,所以这些女子如此崇拜一个从来不认识自己的俊美小生,从来都只是一次时限不一的苦中作乐而已,毕竟戏台上的一切,谁都知道那是假的,不是真的,但是若是此生能够靠一个虚幻的心中信奉和心情投射糊里糊涂的过完这一辈子,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毕竟人生苦短,追寻崇拜这些戏台上的俊美小生,和去寺院道观中上香跪拜本来也从没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偶像,只是一个相距近些,一个相距远些而已。
人生有八苦,其中一苦即是求不得,一个虚幻的偶像却正好可以成为这些寻常女子心中的心中信奉和心情投射,她们在寻常时日中一切求之不得的现世奢望和虚幻想象都可以投射在这个不相识的偶像身上,她喜欢人,就可以想象偶像是人,她喜欢神,就可以想象偶像是神,偶像是她们心中幻想的一切的一个虚幻承载,而那些被称作为偶像的俊美小生也同时能够因为这样的承载而名利双收,荣华富贵,虽然这只是一场在她们活着时才会存在的交易,他什么都管不了她们,但是也不会为她们带来任何伤害,一个不会为你带来任何现世中的生命威胁和利益伤害却又同时可以为你带来心情上的开心愉悦的人,没理由不让人喜欢。
虽然这些俊美小生在戏唱完之后是从来不会有兴致对那些在戏台下欢呼尖叫的痴心女子有任何关照和回应,只是会把她们当成自己的糊口营生,但是反过来,她们也一样可以随时因为自己的心情更迭抛弃旧的投射目标找到新的投射目标,不再对之前的那个投射目标有任何关心留恋,这对双方都是一场在商言商的公平交换,除此之外,她们和他们之间也本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和干系。
只是有些时候,这样的追寻和崇拜却倒当真是让世间女子少了不少寻死觅活的悲伤忧虑,喜欢偶像会让她们在一些生死存亡的关头开始非常怕死,至少是在心中偶像再也不上戏台之前,她们对死去的惧怕可能会超过之前的任何时刻,这样的续命功德其实也是很叹为观止的,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这样也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她们可能从不知道这些俊美小生下去戏台之后会回去哪里,毕竟在一个她们永远也不知道的地方,他们也有他们各自的家族亲缘,她们的喜欢和崇拜可以让他们和他们的家族亲缘一世衣食无忧,一次相当公平的交换,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们和她们之间,此世不过只是两个在人世间谁也不认识谁的陌生路人。
其实在偶像因为唱戏而成名之前,也是无人认识和在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的,就算是在因为一个戏中角色成名之后,谁又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喜欢的是他还是他在戏中的角色,就像是有些喜爱写话本的女子亲手写了一个话本,话本中的那位少年公子本是她一手精心设计出来,所以戏台上的偶像,也许自始至终,也只是一个永世只能出现在戏台上的戏中人而已,只是看戏的人,总不该当真入戏太深,纵然这些偶像他们各自的家族亲缘和家世家境甚至是他们出生过活的州府郡县都会成为世人对他们的神秘和想象的一分深刻来源,但是若是一个和他们本来有着刻骨仇恨的人,她想要知道他们的家族亲缘和出生过活之地,自然不是为了什么看戏入戏的神秘幻想和心情投射的,身为荼蘼花境一脉中唯一的皇族血脉,荼蘼现下可是着实不需要依靠着对那些骄傲尊贵的神仙护法的心中信奉和心情投射在三界中苟延残喘的过活度日,既然本来就是荼蘼花精一族中唯一的皇族血脉,那不管怎样,她现在都不能丢下整个荼蘼一族族众不管,回去荼蘼花境之中当女帝,在处治荼蘼花境中各大掌事长老按日送来的奏章谏中平静如水的度过漫长未来,毕竟是她现在唯一能够让自己继续在尘世间一日一日活着的最充分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