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明德殿。 天子收到禁军报上来的消息,眉头一拧,想到那天围猎场的事。贵霜当着守备禁军的面,邀约岐王侧妃在太清楼见面,后来禁军很快就把这事上报给了皇帝。 那个圣女身份诡异,贵霜又是大宗的敌人,却都对叶氏态度暧昧,他便让人提前在今日的太清楼布防,想看看这叶氏究竟与大衹人是何关系—— 顺便。 沈惊澜早早就将出卖火器营图纸的疑犯抓了回来,正在殿前马步军司狱审人,沈景明为了探究那叶氏与大衹人的关系,让狱中的人稍微拖了拖,没让岐王听见外头的动静,然后命禁军去拿人。 谁知在太清楼就抓到了那么个鬼鬼祟祟的婢女。 他更觉那叶氏勾结大衹人。 想到禁军之前从江南传来的消息,沈景明再点了个人去岐王府捉拿疑犯,但让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叶氏竟如此胆小,见到禁军就怕得肝胆俱裂,竟然不敢接受盘问就心虚地自尽。 沈景明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着眼皮下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让在狱中的沈惊澜即刻入宫复命。 第二道,搜查岐王府。 叶氏若是乖乖跟着禁卫进了监狱,接受盘问之后,是清白的,他还能施以安抚,觉得是自己疑心病太重,可是这副连问都不敢被问的样子,不正是摆明了有鬼?他当然不可能怀疑沈惊澜的心性,只是觉得她那个侧妃又蠢又憨,只不过是稍微用了些后宅人的手段将岐王笼络,他知道沈惊澜必定不舍得查身边人,所以这件事由他来做。 毕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火器营图纸的丢失—— 实在太可疑了。 …… 帝王的心思,都不被岐王所知。 她在昏暗潮湿的监狱审刑司中,觉得有些心烦气躁,因为那个宫中递图纸出去的叛徒还没有招供自己的接头人究竟是谁,而且现在图纸还没被追回来,现在正是各国朝贡,永安最多外邦人的时节,人多眼杂,那些使团又各个带着商队,查案难度高了不少。 按说大理寺和禁军的人都参与了进来,她本来不必做这审人的活儿,结果城中又有一些纨绔起了争执,闹出了打死人的大案子,两边都是皇亲国戚,还牵扯了宗正寺,偏偏她皇叔又不在,大理寺丞只能赶鸭子上架苦着脸过去断案。 而抓进来的家伙是个硬骨头,嘴里藏了毒,被卸掉下巴之后,挨了不少刑,硬是没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 禁军的人还留在城外搜查对方踪迹,只是线索一时还没带回来。 沈惊澜心烦。 左右看了看,从刑具里取了一柄弧度很特别的小刀,走到了那血人跟前。 最近搜索的每条线索都在她脑海中再次浮现、整合。 她手持那柄弯曲的小刀,面无表情地戳在疑犯的脸上。 “你落脚的屋子两天没有进过人,每块墙砖和地砖都被撬过,屋中前后没有任何生 火的痕迹, 也没有井, 不养动物——” “两天以来,你唯一去过的地方只有城墙西北角,那里虽然有个狗洞,并且过了护城河就是城郊,即便那里农户众多,但多是城中富商和官员的私田。”富商和官员私田就意味着人员进出都受到约束,因为大户人家挑打工的也需要身家干净,尤其这里是永安。 有血液顺着小刀流下。 专门用来挖眼的刀最终挪到了他一颗眼球下。 慢条斯理、看似没有目的的声音倏止,沈惊澜忽然道:“其实你没有把图纸送出去吧?” 那颗眼珠颤了颤。 瞳孔放大稍许。 她扬了下眉头。 难怪禁军这么久都没有搜到消息—— 但这个家伙偷了火器营图纸,却这般故布疑阵,仿佛没有任何接头人,是为了什么?禁军都快把他三岁的事情查出来了,这家伙无亲无故,自小就被送入宫中,即便从前有仇人,都已经死了,而且进入火器营就安安分分,甚至放假时都不与宫外的人接触,偷这一趟图纸是为了什么? 他像一团被人放在沈惊澜眼前的烟雾。 他是用来遮挡什么? 沈惊澜本来想挖出他眼睛,但小刀刀尖在落下去之前,她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旁边人道:“把他在宫中的那一卷再拿来。” 从审官拱手:“是。” 他看着沈惊澜自顾自得出的图纸没被送出去的结论,迟疑道,“殿下可有图纸眉目?” 沈惊澜拿过卷宗,翻到宫中那一页,里面写到在她昏迷的半年间,宫里爆发过一次疫病,是有宫人死在冷宫的

井里,堆出来的疫病,传染了一些宫人,都被处置了,除了几个低位份的宫妃被传染,根本没有传到皇帝那里去。 不过,这个人在那段时间也在宫中,卷宗记载他后来偶感风寒几日,请假歇息,痊愈之后又继续在营中办事。 没人把他和这疫病联系在一起。 沈惊澜敲了敲这卷宗,让人调来太医院的值班卷宗,同时冷声道,“剖开他的肚子,他把图纸吃了。” 从审官浑身一震! 他再度看向这疑犯。 就在血腥味和惨叫声响起的时候,禁军送来太医院的值班档案,沈惊澜对着日期,发现是一名已经死去的、被划掉的太医名字。 宓云。 听闻这个太医,在陪前两位钦差下江南时,遇到水患,死在了路上。 但是。 她的侧妃也说过,苏挽秋的身边,有个很厉害的大衹巫医,也是这个名字。 又是他们。 觊觎火器营,贼胆包天。 “王爷,找到了!”从审官衣襟上带着血色,拱手同她说着,脸上带着欣喜,虽然这家伙将真图纸分开吃了下去,但此刻还没消化,而且只要这些没有流露到外人那里,大宗就算虚惊一场。 但派出去的禁军还是需要为了以防万一,搜遍所有可能的线索。 与此同时—— 有宫人来传,圣上召见,命岐王即刻入宫。 沈惊澜目光扫了过去,心脏很不舒服地抽了下,恍觉看到了这场阴谋的答案。 - 踏入明德殿外那条长廊时。 周围的宫人都低着头,而那殿外还等着一个人,衣襟下摆沾了点血迹,见到她时,这位禁军统领下意识转开了目光。 沈惊澜视线一沉。 感觉有什么在失控。 “岐王。” 她走到跟前,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里面传出的声音,“既然来了,便一同听胡统领的禀报。” 胡蒙抖了一下。 他明明已经禀报完了。 他现在都没忘记,那位岐王侧妃当着他的面转头吞了个什么、吐出的血当即溅出半米,落在他衣襟上的样子,咽气之前只说了八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宫宴、围猎,他都去了。 他知道岐王殿下将她的侧妃视作明珠,哪怕她和大衹人勾缠不清,也全当看不见,继续带她在诸公前招摇过市。 叶氏是他眼睁睁看着断气的,现在岐王府也仍被禁军围着,他出来的时候郁青的刀差点伤着他,好在只划掉了鬓角的一点发—— 但是。 胡蒙心知,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此时只有皇帝能保住他,否则岐王必定要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骨子里的战栗,进去就跪下,对皇帝再说了一遍,“启禀陛下,臣奉命前往岐王府捉拿疑犯,遭到家丁顽抗,叶氏拒不从命,心虚万分,惧怕禁军威严,怯而自尽。” 沈惊澜脑袋里“嗡”了一下。 她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自尽? 谁自尽? 黑色凤眼空茫了一瞬,却被倏然上浮的理智按下。 沈惊澜听见自己冷静无比地出声道,“你说什么?” …… 胡蒙把应该告诉皇帝的话说了三遍。 因为岐王用很冷静的声音反复命令他重复了几遍。 然后对沈景明拱了拱手,说胡蒙胆大包天、欺下瞒上,罪该万死,若非这明德殿不准佩刀兵,恐怕此刻就要拔剑替皇帝清理门户。 胡蒙最后声音已经在发颤了。 还是沈景明命宫人进来,又对沈惊澜道,“那婢女,朕已着人去审,你便在此处等着。” “阿澜,朕知你对大衹恨之入骨,绝无可能勾结大衹人,只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这侧妃——” 沈惊澜站在那里,沉沉的黑眸看向他,“叶氏既入王府,也是沈氏族人,怎会与大衹人勾结?” 她看起来好像一点都没被叶浮光自尽的消息影响。 沈景明不由探究地看向她。 他没有回答,想到自己派出去搜查王府的人,还有正在用最快速度审那个婢女的禁军,只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龙椅扶手 。 龙涎香的浓郁味道在屋里蔓延开。 沈惊澜眼中沉郁不见底, ??, 不露半分天光,好似留在这里的只有这一副永不倒下的躯

壳。 直到那信香在她周围漫漫飘过,她忽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猩红色猛然溅落在殿中地板上。 她面色陡然苍白了三分。 扶摇看了眼圣上脸色,出声道,“传太医。” 沈惊澜却用手背擦了下自己的唇,抹开艳红色的痕迹,看着皇帝的方向,“不必。” 以沈景明的态度,似乎还有证据要拿上来。 她要听到最后—— 听听这些人,要如何污蔑她的侧妃。 - 这一等,就是到天黑。 审查的禁军来报,神色为难地看了眼胡蒙,然后跟皇帝禀报,已经用了很多刑,但那个婢女只说自己并未受到侧妃的指使,因为最后下的是重刑,所以这会儿只吊了一口气,恐怕都无法将人拖来—— 另一边,将岐王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的禁军们,虽然在梅园里什么都没找到,不过在外墙内侧找到一封信,上面是用大衹语写的内容,找了人翻译,内容与火器营的图纸有关。 而且……摇光阁他们无法进入。 沈景明早就知道岐王宅里有一座用墨家机关术建造的密室,倘若真有什么秘密隐藏,应该都在那其中。 他看向了岐王。 沈惊澜在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因为忍耐而感到自己五脏俱焚,难以忍受的热意啃咬着她的筋脉、骨头,她很想把站在面前的胡蒙抽筋拔骨,逼问他究竟是如何奉旨在岐王府放肆,令她的侧妃……惧于牢狱之苦…… 后面她不敢再往下想,仿佛强行封禁了自己的记忆。 直到现在,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火器营图纸一事,臣已查出眉目。”原来大衹人的计划落在此处。 那片烟雾,掩藏的就是离间计。 目标是对着沈惊澜和沈景明。 偏偏他们能勾结火器营的叛徒,白白赔两条性命给她,一面大动干戈,一面连造假的手段都低劣,随意丢了一封信进入岐王府——究竟是他们看不起大宗人,还是因为,他们熟知沈景明的秉性? 饵再难吃,他也会上钩的。 因为他就是如此忌惮沈惊澜,又对她的侧妃格外不满,偏偏沈惊澜视侧妃如命。 她看向沈景明的眼睛,“陛下如今,是也要怀疑臣与大衹人勾结?” 沈景明当然知道她不可能跟大衹人勾结。 若要在此朝中找一个最不可能勾结外族的人,必定是沈惊澜,可她对叶氏不分青红皂白的回护,他同样看在眼中,就沈惊澜的模样,即便叶氏背叛了她,她难道就能痛下杀手,清理门户吗? 他便也冷然看向她的眼眸,“若叶氏无罪,为何不从朕旨意?” 沈惊澜脑海中本来不愿去想任何 有关那个名字的内容,好像这样才能维持她的正常思考,否则她就会像是一台高速奔跑、却陡然被抽走重要轴承的战车,会在瞬息间分崩离析。 偏偏沈景明要让她去想那个人、那个名字—— “因为侧妃胆小,” “?(格格?党学)_?” 她想起来了。 那次许乐遥被抓进殿前马步军司狱时,因为想知道小王妃究竟在想什么,她狠狠吓过她,把小姑娘吓得直哭,甚至都打哭嗝。 小王妃太害怕了,一点都不敢想象去牢狱中的景象,连杀威棒也不敢想。 所以才选择了这条路。 但是,她那么怕疼,为何就不怕死? 沈景明眼中浮出几分复杂。 想到那个叶氏每次出现时怯懦的模样,不知怎么,他竟然又觉得这种愚蠢的做法,也很符合对方的特性。 …… 沈惊澜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宫门外站着郁青。 对方赶忙迎上来,她却仿佛没有看见,瞥见旁边宫人不知谁牵的马,陡然过去抢过缰绳,翻身上马—— 只留下郁青在她身后追着喊,“王爷!王爷!” 后来岐王府的马车才开始追赶。 但怎么都赶不上那道惊马身影。 直到进入府中,其中一片惶惶然,有家丁在收拾被禁卫搜索时打烂的花盆植株,有些府卫面色发白,但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无论在做什么,都齐齐放下手中的活儿,朝着她的方向跪下去,默然垂泪。 有血滴一路稀稀落落,跟在沈惊澜的脚印后面。 她再往里走时,膝盖突然一软,半跪在了地上。 应该是刚才直接从奔跑的马身上跳下来时伤到的,但她却浑然不顾

。 黑不见底的凤眸只执拗地看着梅园的方向,好似坚信有人还在等她。 院内。 “王爷……” 如意死死抱着叶浮光的身躯,喃喃地看向沈惊澜的方向,双目发红地出声,眼睛是浮肿的,脸上也是红的,好似终于找到主心骨。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连请罪都忘却,想到叶浮光走之前的视线方向,嘴唇翕动许久,才冒出话语,“她在等……一直在等您……” 沈惊澜朝着梅园里一步步走来。 被缰绳割破的手掌心想伸出去,才刚碰到叶浮光的时候,眼前陡然一黑。 她直直倒了下去。 - 几日后。 大宗边陲小城。 许乐遥接到信鸽送来的消息,看到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而且不是她熟悉的字迹—— “她很感谢您送过的礼物。” 想到这几天陆陆续续收集的情报,许乐遥赶紧走出院子,往墙角根正在挂着破旗给人看诊的友人走去。 “小鱼,出事了。” 叶渔歌眼帘微抬,毛笔写字的速度快了几分,将方子拍到对方身上,让旁边卖瓷器的帮自己收钱,起身道,“怎么?” “她用了那颗药。”虽然指代很含糊,但许乐遥的语速却很快,“永安恐怕出事了。” 结合这几日大衹人正好去永安收岁币的时间,许乐遥人虽然不在现场,但看这封信如此匆匆,也不是叶浮光的字迹,就知道她吃药的情况肯定非常仓促,甚至很可能无法跟任何人沟通。 倘若这件事也瞒过了沈惊澜,那事情就麻烦了。 以那位岐王殿下的性情,许乐遥立即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 ——以沈惊澜对叶浮光的感情,还有燕城之战前后,皇帝对岐王的百般猜忌……倘若那位一时想不开,要为吃下“假死药”的小王妃殉情,那就真的完了。 想到这状况,许乐遥徐徐吐出一口气,坚定道:“我们得去一趟。” 叶渔歌心中细数从这里到永安的脚程,想到叶浮光可能出事了,不由有些烦躁,她始终觉得叶浮光那桩婚事,实在是叶荣糊涂。 只是此刻也跟着拧了下眉头,“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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