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光同叶渔歌、许乐遥吃完了分别的那顿饺子之后,将她们送出营地,随后便去找沈惊澜。 其实那顿饺子的味道很一般。 毕竟条件就摆在那里,能在这个时候做大锅饭的,都是为了给进出城那些卖力气活、应征官府徭役的人准备的,哪能有永安城里给王公贵族挖空心思做的那些美食佳肴有滋味呢? 不过三人都没有任何不满。 因为这顿饭显然是饭食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同进餐的人。 叶浮光觉得自己就算再过很多年,也会很难忘记这顿咬着咬着肉馅里还能吃出沙子的饺子。 回到营地之后。 沈惊澜觉浅,被她两度进来的动静吵醒了,不过发觉这只小狗没有前些日子那般看见床就挪不开眼睛、不管什么状况都想抱着她黏糊闹着要做的表现,就又睡了过去。 待岐王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早。 亲卫和禁军们都训练有素地拔营,灭火,将留下的痕迹都铲沙灭了,把帐篷那些布都堆到旁边,等扶风县的知县再让农夫来拉回去处理即可。 叶浮光昨天是翻她带的那些做过笔记的兵睡着的,就和衣在桌案边的毯子上躺了一宿,早上起来的时候感觉腰也酸脖子也痛,跑去外头买了几个肉包子和一箪壶的豆浆。 沈惊澜上马时,她还站在旁边啃包子,只是抬手把另一分吃的使劲举高递给她。 已入夏的风吹过树林,即便此刻晨光未熹,却仍有了那分热意,沈惊澜看见小王妃跑出去再回来,因为只是松松垮垮束着、长发落了不少的湿润鬓角,抬手接过她给的包子几口吃完,又拿起那壶豆浆饮。 “等等。” 在肉馅飘香的味道里,穿着橙色衣衫,没有任何首饰点缀却依然容貌动人的小王妃扬起脑袋,及时制止,“豆浆好像闷得有点久,天太热了,感觉有很浅的酸,王爷别喝。” 沈惊澜:“嗯?” 她鼻尖凑到壶口嗅了嗅。 倒是没闻到酸,只闻到里面添的野蜂蜜甜味。 她还是浅尝了些,片刻后,“确实。”再放久点就要坏了。 叶浮光立即对她伸出手,“对吧,所以还是给我喝吧?”大宗虽然也产糖,并且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蔗糖的初压榨技术,但是也没有现代社会那样人人不缺糖、甚至要避开高糖饮食,减少摄入糖分。 小王妃已经很久没有吃到甜味的东西了,买豆浆的时候正好看见旁边猎户拎着野味在卖,旁边还放着块山里掏下来的野蜂巢,她让人给她切了很小一块,添进了豆浆里。 很久没喝豆浆,也很久没吃到甜的她不太舍得就这么放弃,不过也怕沈惊澜喝坏肚子,所以独享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此想着,她却没见沈惊澜将那壶豆浆还回来。 “不行。” 眉眼轮廓深邃、色泽也很浓郁的女人淡然拒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别喝了, 之后上船若是闹肚子, 会很麻烦。” 叶小狗瞬间垮起批脸:“qaq” 一副“早知道就不给你分享了”的遗憾表情。 沈惊澜看得好笑, 另一手对她探出去,微微俯身:“上来。” 叶浮光看了眼后面已经整装待发的亲卫和禁军们,倒也不好意思让人等,只能把剩下一大口囫囵塞进去,鼓着腮帮子,一手握住沈惊澜的手腕,然后低头去找马镫,爬得很使劲。 但沈惊澜只是对后面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行。 白雪不高兴地小幅度尥了两下蹶子,打了个响鼻,不高兴那些普通马跑在自己前面,可惜它的主人并不搭理她。 沈惊澜一手将人提上马,扶着她坐在自己跟前,没签缰绳的那只手掌心搭在叶浮光的后背,“先把吃的咽下去。” …… 辰时。 岐王的马队行驶到渡口边,叶浮光终于见到这个时代运河的景色。 即便两侧还有很多被淹没的、倾倒还未来得及运走的柳树,但已经从水患里平静下来,广阔的运河水面,依然能够在这时代予人一种看见人力制造宏景的震撼。 渡口停泊的大舟还未扬起风帆,船桅却格外霸气。 叶浮光被水面吹来的风微微拂过面颊,连沈惊澜什么时候下了马都没反应过来,好在白雪很乖,像是知道留在自己背上的是怎么样胆小易惊的废物,倘若自己因为闹脾气将人摔了伤了,它的主人指定要提刀将它剥皮拆骨—— 所以哪怕缰绳只被松松缠在叶浮光手上,它也站着一动不动。 只在沈惊澜回来的时候,大大的
眼睛里写着不满,对她龇牙咧嘴发出几声抗议。 沈惊澜微笑着抚着它的脖颈,往它嘴里塞了一块刚买的糖,然后才对叶浮光伸出手,“下来。” 小王妃陡然回过神,发觉马和人不住在同样的仓,那些禁卫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今阳还留在附近。 她牵着沈惊澜的手,下去的时候还被马镫卡了一下布鞋,好在接她的人早清楚她的斤两,反应极快地将她抱住,直到确定她双脚都安全地站在地上,才拍了下马屁股,示意它自己跟人上船。 “去吧。” 被利用完就赶开的白雪:“……” 它鄙夷地看了眼这对狗妻妻,高傲地甩了下尾巴,转身就走,甚至还故意踩起灰尘往她俩的方向掀。 沈惊澜反应特快地单手拢着叶浮光的脑袋,将她往旁边带了带—— 而后笑骂一声,“这小畜生。” 叶浮光从那浮尘里抬头,看见她的笑,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岐王一低头就瞧见她的笑,见她圆圆的脸蛋上漾开的灿烂,不由捏了下她的面颊,故意压下眉眼:“你笑什么?” 白雪都是因为她才闹得脾气,惹得自己也跟着遭殃,小狗还好意思笑? 叶浮光被她捏得茫然,无辜地眨着眼睛,声音甜甜地回答,“因为王爷在笑嘛。”妇 唱妇随有什么问题? 沈惊澜:“……” “1919” - 这时代再阔气的大船,舱里也仍会有那股木头掺着水的潮湿味道。 叶浮光跟着沈惊澜去的已经是采光最好、内部布置最好的舱屋,可要说豪华,是绝对和这里沾不上关系的,里面只有从内壁上延伸的一块床板,还有一床干净的被褥枕头,再就是一张桌子并几张椅子,就是全部的装饰了。 好在她已经习惯扶风县外更简陋的行军帐篷,所以还饶有兴致地拿出参观的劲儿,绕着这一眼就能看完所有的屋子转了两圈。 沈惊澜看得好笑,把她拉过来,按着在椅子上坐下。 叶浮光:“?” 她不解地想回头看岐王要做什么,结果却有微凉的、坚硬的感觉落入发间。 直到随便用簪子缠的长发被解开,长发被梳开,她才意识到沈惊澜在做什么,“王爷刚才……买了梳子?” “嗯。” 沈惊澜自己倒是很熟练地能用冠将长发都扎进去,甚至从前在战场上觉得烦,还会用被敌人袭击的借口,把过长的、有些打结的发尾用匕首割掉,反正以她的身份,又没有人会天天盯着她的头发看。 但是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王妃这些日子面对长发和那些钗环却是束手无策,独自回到她身边之后,连带过来的那个小妆奁都没开过。 只每天在外面折柳条随意涮涮就当作盘发或者簪发的工具。 叶渔歌和许乐遥都习惯了一路的低调逃亡,自然没注意到这点,三个灰扑扑衣衫的家伙走在一起,要不是脸和手干净、又气质非凡,都能完美混入扶风那些水患难民里。 之前沈惊澜没什么时间,忙着处理公务,后来又赶上叶浮光的情期,两人大部分时间长发都凌乱地压在床上—— 倒是现在才有闲暇替她收拾长发。 …… 叶浮光安静地坐着。 余光瞥见沈惊澜还将她那箱行礼给打开,有些好奇地问:“王爷……怎么会梳头?” 虽然沈惊澜是地坤、也是女生,但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跟兵器更熟”的气息,又有那样的成长故事在前,长大后又有那么大一座府邸和那么多的下人,叶浮光实在很难想像她在什么情况下需要学梳头? “看多了。”沈惊澜随口答。 她自己小时候在燕王府长大,虽然喜欢舞刀弄枪,但毕竟是自小就是勋贵世家,身边伺候的人少不了,对着铜镜被她们打扮的时候,也有无聊时,盯着看了十数年,再蠢的人也会了。 不过。 她垂眸看着从初见时就一直很精致、而且还有那种需要用脸吃饭才能留下风流情史的人,不是很懂,叶浮光为什么连个简单的发髻都梳不好。 最终只能想—— 毕竟是小废物。 样样不行也很合理。 叶浮光夸了句“好厉害”, ?(格格党学)?, 或是松散开、或是总有几缕漏网之鱼的长发在沈惊澜的手里格外乖顺,即便同样是只用一根簪,待沈惊澜松开手之后,叶浮光也没有从前那种顶着“岌岌可危、一脑门危楼”的感觉。 她立刻提着裙摆蹬蹬蹬走到门外
。 去照那面挂在墙边的小铜镜。 从镜子倒映里,叶浮光见到自己头上的首饰,完全不在她的印象里,像是野生红豆枝,一颗颗玲珑漂亮的红珠像珊瑚,长在交错的枝桠上,然后从她黑发里生长。 既同她的发相衬,也与她的衣衫相映。 叶浮光想到什么,扒拉着打开的门往里望,“这头饰也是王爷方才买的?” 已经坐在桌旁,往桌上摊开应天府的旧图纸在看的女人懒懒地应。 “!” 呜哇!好可爱! 叶浮光轻手轻脚地回到船舱里,在她刚才打开的妆奁了看了眼,那里面的环佩玉钗都更昂贵精致,都是从王府里带出来的,不过哪个都不能跟头上这枝相配,而且—— 她又去看沈惊澜的背影。 不知是大宗亲王的规制,还是她自己喜欢,沈惊澜很喜欢穿红色。绛红、深红、大红……映衬她本就出众的面容,让人看过就很难忘。 饶是这会儿她外头是玄黑色,带暗金饕餮描纹的衣袍,但里面那件内衬还是红色的,随她抬手的动作,露出鲜丽的一抹红,与她天生就白的肌肤放在一起,白、红、黑,霸道非常。 叶浮光很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钗,低头在匣子盒里翻了翻,拉出好几个小木屉之后,看到一对漂亮的红玉耳环。 她记得沈惊澜有耳洞,应该是小时候打的。 因为没怎么见她戴过耳环。 叶浮光随手将其中一枚戴在自己的耳朵上,然后走过去把另一枚戴上了沈惊澜的耳朵上。 - 沈惊澜正在对着地图规划之后巡查州府的路线。 虽然之前就已经在营帐里琢磨过,但一来现在沈景明派了扶摇来催,明摆着就是要将江南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打算,向她透露他现在还不打算动这几位重臣的讯号;二来,叶浮光跟着她在外头吃的苦够多了,即便她还想找到更多的关于燕城之战的线索,也没办法在带着人的情况下延长留在江南的时间。 她闭了闭眼睛。 李敦死前的话,与她从前陷入无边地狱时看到的那一张张面孔,更替交织在她脑海里,不断撕扯拉锯她的理智—— 然后就出现第三道画面。 即便这些日子没在永安、不站在宸极殿上,沈惊澜也能设想出那些“肱骨之臣”是如何对沈景明自省的,想来不外乎是断尾求生那套,将这些事情推到家里人身上,撇清自己同他们的关系。 皇帝会相信他们吗 ? 在有用的时候,当然是相信。 然而沈惊澜想知晓的却是,自己知道的这一切,沈景明也知道吗? 他当年那样震怒,快刀斩乱麻、前所未有地重惩那些人,究竟是因为这场败仗令他蒙羞,还是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再查下去,后面的结果令他承受不住? 毕竟她的二哥,是那么聪明。 世上好像没有什么能瞒住他的事情。 但顺着这个思路,越想,沈惊澜就越难平复心绪。 就在这时。 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随后,微凉的感觉轻轻坠在自己的颈侧。 沈惊澜睁开眼眸,转头去看,见到叶浮光耳畔一枚像戒指般的红玉耳环轻轻摇晃,与自己刚给她买的钗饰很衬。 她眼底那些暗潮退去,又变成先前那副唯有面对小王妃才有的温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发觉是另一枚耳环—— 指尖触到的样式,当与她相同。 她浅浅地露出笑容,“怎么自己不戴?” “?(格格党学)?” 叶浮光理直气壮地答。 听见她又冒出的新词,沈惊澜也没顺着问,只是抬手去摸她的面颊,过了会儿,忽然将她拉到怀里抱住。 …… 环佩轻碰。 叶浮光着迷地侧头看着这血一样的红玉在沈惊澜耳畔轻晃的画面。 感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抱着自己的这人更鲜丽的颜色了。 她想了想,也回手抱住沈惊澜,嘟囔着问:“王爷……抱着我会开心一些吗?” 沈惊澜脊背绷紧了一刹。 过了好久,才很轻地应了声,“会。” “那就好——” 叶浮光在她怀里仰头亲她的下巴,“可以让你一直抱着哦,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高兴和不高兴,都可以抱抱。” 沈惊澜却蓦地收紧了手臂。 她又“嗯”了一声,将下巴抵在怀里人的肩窝上,没让
她看见自己这会儿眼底藏不住的黑色戾气:“本王记住了。” 她说,“给了这样的许诺,就不会再放你走了,你可知?”不论未来发生什么,叶浮光就是死,也得与她同穴。 沈惊澜这时候已经不记得先前想过的,只要自己不再需要这人的信香,就将她送走的事情,她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的人,在黑暗里独自支撑了太久太久,这缕光既然掉进了她的掌心中,她握紧,就不会再松开了。 在她怀里的人动了动,被她扣得更紧之后,只得忍了被她按疼的后腰,放在她肩上的掌心张开又合拢,意识到她即便经历了自己黏人的情期,也仍是这幅没有安全感的样子,那普通的许诺和应承,能安抚她吗? 叶浮光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攀上她的肩,凑过去跟她咬耳朵: “王爷有没有想过——” “或许,我就是因为你,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