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暗潮（十二）

太后似乎非常享受这个过程，她将安宁的焦急和我的担心尽收眼底，自己却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缓缓地煮了一壶茶，许久也没有开口。

安宁终是沉不住气，试探着叫了一声皇祖母，可刚一开口，太后就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倒了两杯热茶给我们，慢悠悠地说道：“我这太阴宫，已经二十六年没有这样热闹了。往日那混蛋送进来的，不是有罪的宫人，就是犯戒的嫔妃。那些个女人们，整天哭哭啼啼病病歪歪寻死觅活，实在是惹人讨厌。难得今天见了三个讨喜的孙儿，我们祖孙三人喝杯茶再说话也不迟。”说罢，便将茶杯送到唇边，轻轻地饮了一口。

安宁还欲再问，却也没有出口。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太后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微微眯起了双眼，用祖母给孙女讲故事一样轻松的语调，把当年魏娘娘死去的事细细地告诉了安宁。

安宁紧紧地握着手里的茶杯，手上的青筋依稀可辨，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一直没有说话。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突然靠在了我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衣服上，慢慢地晕开，明明只是泪水，却让我有了芒刺在背之感。

“没事的，有我在。”我想不出其他的话来安慰她，只好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即使此刻我根本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心中的难过纾解几分，但只要她难过，我就愿意一直陪着她。

“哥哥，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她的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皇的宠爱，也心安理得地爱着父皇，母亲知道了，一定很难过吧？”不知过了多久，安宁伏在我的肩头，哽咽着说道。她的眼睛早已红肿，脸上泪痕未干，让人哪怕只看一眼，就觉得心碎。

“不会的”，我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魏娘娘临去前把你托付给了我，还给你起了安宁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她与父皇的恩怨纠葛，终究已是过眼云烟了，如今她在天上看着你过得开心，自然也是高兴的。你是父皇的女儿，受他的宠爱是理所应当的，爱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不必为此而自责。我虽与魏娘娘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知道她不会在意这些的。”

“真的吗？可是我还是好难过，好像心中突然砸下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得我喘不上起来。”安宁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会好的，都会好的”，我继续柔声哄着她。真的会好吗？其实我也不知道。

“苏儿，安宁，你们两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趁着你父皇还没回宫，快跟我回去。”门外忽然传来了李娘娘的声音，我与安宁一齐回头看去，果然是她，正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

李娘娘进了寝殿，见了太后，先是一愣，随后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口中说道：“臣妾是开阳宫李氏，见过太后。”

太后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玩味的微笑，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李娘娘一番，笑着说道：“李相家的丫头，果然好模样。”

“太后一向病着，陛下下令让您在此休养，不许臣妾们打扰，故而臣妾进宫十六年，也未来拜见过太后，还请太后恕罪。今日这两个孩子为寻同儿擅闯太阴宫，扰了太后的清净，还望太后莫要怪罪。臣妾替他们给您赔罪了，回去自当好好管束他们。”李娘娘说着，又向太后行了个礼，随后便用眼神示意我和安宁一同离开。

我拉着安宁起身，也向太后施礼赔罪，随后便转身欲走。安宁浑浑噩噩，由着我拉她离开也没有反对。不料我们还未离开，身后就传来了太后的声音：“来都来了，怎么这样急着就要离开。这两个孩子都听了我的故事，你难道就不想听听吗？”

李娘娘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看着太后说道：“臣妾自当聆听太后的教诲。只是您身子一直不大好，今日又劳了神，若是再耽误了您休息，让您的病势加重了，臣妾岂不是罪该万死？因此请太后先去歇息，臣妾改日再来向您问安。”

李娘娘的话说的滴水不漏，说罢又向太后行了礼，便起身要走。太后却突然起身，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笑着说道：“今日这话，等我那皇儿回来了，就说不得了。你进宫十六年，四年前才有孕，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在你的酒中下药的，到底是谁吗？”

李娘娘听了这话，脸上神色一变，没了刚才的镇定。“此事陛下当年已然查明，全是那已故的郑贵妃指使我宫中的银杏所为，太后何出此言？”尽管不易察觉，可我还是听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慌乱。

“真要是那郑贵妃妒忌你，买通了你贴身的宫女给你下药，又怎会只是让你一时不能怀孕？你父亲从前称得上是足智多谋，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不会是个蠢货，你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怕也不能在这宫中安身了。”太后冷笑一声说道。

我心下一沉，当年之事颇有蹊跷，我知道，李娘娘自然也知道。只是她深爱父皇，不愿相信父皇会骗自己，所以这么多年未曾提起。如今太后说破了这一点，就算李娘娘不再听她的话，只怕这心中的隔阂，已经种下了。

“孩子，别再活在幻想之中了，我那皇儿，四十多年来，唯一爱过的女人，只有苏儿的母亲。可即使如此，他在有机会灭掉她的母国之时，也全然不顾她的哀求，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她抑郁而死。这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对他而言，都不过是工具罢了。他可以为了掩饰自己给你下药的事实将那郑贵妃禁闭在此，为了遏制你父亲的势力给你下药，以后也会为了其他的事继续利用你，直到你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再将你弃如敝履。”太后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

李娘娘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落泪。后来她看了看窗外，无力地说了句：“苏儿，安宁，我们回去吧”，就垂着头，默默地和我们一起回到了开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