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昨夜里下了一夜的雪,早上方才停歇。
江奉容从漪春殿里出来的时候,天下却又洋洋洒洒地飘起了碎雪。
芸青手忙脚乱地替她支起了伞,又将她斗篷上沾染的雪拂去,再搀着她步步迈下杂着湿漉漉碎雪的阶梯,提醒道:“小心脚下。”
江奉容轻轻“嗯”了一声,脚步却下意识加快。
谢皇后遣来的人催得紧,若是去得晚了,只怕要惹得她再发了脾气。
宫道上积了厚厚的雪,及地的裙裾扫过,很快便被濡湿了大半,江奉容脚步匆匆,并未来得及停下整理。
等到了永祥宫,她的裙摆连同鞋袜都已是湿透,一双腿好似泡进了冰凉的雪水里,早已没了知觉。
守在殿门口的宫人画萍见了江奉容过来,迎上前催促道:“江姑娘,皇后娘娘在里面等您多时了,快些进去吧。”
江奉容略一颔首,便跟在画萍身后入了殿。
殿内,谢皇后坐在正中央的雕花交椅上,她用手支着脸斜斜倚着,细长的眼眸微微阖上,脚边还有两个宫人正跪伏在她织金的裙摆边小心翼翼地给她捏着脚。
江奉容移步上前,恭敬地见了礼。
谢皇后缓缓睁眼,而后抬眸示意裙边的两个宫人退下,等二人屈身退出殿外,她才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皱眉看向江奉容,“阿璟昨日被陛下考了学问,只是些最简单的诗词,他却半句也答不上来,本宫让你教导他,你就是这样教的?”
她口中的阿璟乃是陛下的第三子隋璟,这隋璟方才九岁,性子本就顽劣,又是正贪玩的年岁,宫里特意寻来的夫子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法子让他安静地坐下听一小会讲课。
谢皇后膝下唯有这一个孩子,疼得如珠似宝,自然是不舍得骂又舍不得打,可若当真不管教,任由他如此下去,定然也是不行。
因着这事,谢皇后当真愁得连鬓边白发都多生了好些,原本她也不曾想过要将这事交到江奉容手中,只是那日隋璟与江奉容在永祥宫见了一回,谢皇后瞧着自个这个儿子在江奉容跟前似乎要乖顺许多,这才起了心思。
隋璟性子顽劣在宫中并不算秘密,单看谢皇后为了这个儿子来回寻了多少夫子便知晓了。
这无疑是个烫手山芋。
可江奉容却不得不接下。
她从五岁被送入宫中,虽只是安排了两个嬷嬷照料,可名义上却是被养在了谢皇后膝下,在外人看来,江家私通外敌,犯了谋逆之罪,本该连坐九族,可陛下仁慈,念及江家过往功绩,江家夫人更是曾舍身救过他一命,所以不仅留了江奉容一条性命,更是将她养在宫中,这当真是莫大的恩赐。
她自然是应当感恩戴德,在这宫中,便是被当作奴仆一般使唤也不能生出分毫怨言来。
否则便是狼心狗肺了。
那隋璟之事,江奉容也并非是没有费心,只是隋璟的心思却是全然不在念上边,即便勉强他读上几句诗,他也是不会将这些东西记在心上。
而江奉容又不好将人看得太紧,否则那隋璟使起性子来,就更是麻烦。
对着他,江奉容向来只能是好性子哄着。
可到底不能让谢皇后满意。
如今她责怪起来,江奉容也不能辩驳什么,只得垂首道:“是阿容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谢皇后猛然攥紧手中锦帕,看向江奉容的目光中带着冷意,“养你一个罪臣之女在宫中,还让你攀上了谢家,也不指着你能帮本宫做什么,只是让你帮着看好阿璟,你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当真是没用的东西!”
谢皇后对江奉容说话向来是不客气的,所以即便她这话说得实在难听,江奉容也只是脸色苍白了几分而已。
可外间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有人踏步走了进来,“母后何故这样生气?”
江奉容不动声色地微微抬了眸子,见来人着玄色衣袍,腰间系着的是一块墨色的玉佩。
她没再往上瞧,只瞧见这块墨玉,便知来人身份了。
此人是陛下的第二子,名唤隋止,乃是先皇后所出,亦是当朝太子。
他腰间的这块墨玉,据说便是先皇后遗物。
谢皇后见隋止进来,面上的怒色收敛了几分,可眼里却还是带着冷意,瞥了一眼依旧跪拜于地的江奉容道:“罢了,你先起来吧。”
江奉容恭敬道了声“谢娘娘”,而后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谢皇后这才转眸看向隋止,轻叹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弟弟贪玩,母后让阿容多费些心思管教罢了。”
“阿璟方才九岁,正是最难管教的时候。”隋止微微皱眉,“江姑娘如何管教得了?”
江奉容立于隋止身后,依旧是垂首而立,心底却颇为意外,隋止向来是不过问这些杂事的,今日竟是为她说了几句话。
谢皇后正欲开口解释,就听隋止接着道:“儿臣会重新给阿璟寻几个好些的夫子,这种事,交给他们来做会更好些。”
隋止显然并非在与谢皇后商量,而是直接定下了此事。
谢皇后宽大袖摆下的十指攥紧,几乎要将那锦帕绞烂,可面容依旧端庄,唇边甚至带了笑意,“太子这般为阿璟考虑,是他的福分。”
隋止神色未变,只道:“这是儿臣应当做的。”
谢皇后显然已是没了耐心,她甚至没有再看一旁的江奉容一眼,便拧眉摆了摆手,“本宫有些累了,太子,阿容,你们都回去吧。”
江奉容恭敬应了个“是”,而后与隋止一同出了永祥宫。
等出了殿门,二人一道走在冗长的宫道上,江奉容斟酌了几番,还是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有些诡异的寂静,她道:“殿下,方才的事多谢了。”
隋止脚步微微一顿,而后道:“阿璟的事,本也不应苛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