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项轶与王恒在跨年晚会上的这场冲突成为了公司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项轶为了一个游戏人物而冲撞老板的“英勇事迹”成了大家百说不厌的笑话。项轶也从“天才游戏工程师”、“公司的大功臣”变成了大家眼里的“奇葩”、“怪胎”和“傻子”。就连平日里跟项轶称兄道弟,总是管他叫“项哥”的小刘,也有意的躲着项轶。

跨年晚会之后没过多久,项轶就接到了调往分公司的指令。明面上看,是一次进入分公司管理层的升职,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没有职权的虚职。这是王恒在秋后算账,打压排挤项轶。既然公司能在没有项轶的情况下接连开发出《萌宠百分百》、《史前危机》以及《角斗士:生存之战》这样顶级的电子游戏,项轶对于公司也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同事们背地里的嘲笑和事业上的急转直下所带来的打击,让项轶有些难以承受。他也开始觉得,自己跨年晚会上的行为是荒唐而愚蠢的。

项轶即将飞往深圳的前一天,天气晴好。岑圆贞和项轶一前一后在西湖边的南山路上慢跑着,两人均是一身运动装束。岑圆贞表情轻松,跑了那么久依然游刃有余。反观落在后头的项轶,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每一步都是煎熬。

项轶:“老岑你跑慢点……”

岑圆贞放慢了脚步,回头一脸嫌弃的对项轶说道:“看看你的体力,摸摸你的肚子。你是有多久没锻炼啦?”

项轶:“我明天就要走了,不应该给我开个欢送会什么的吗?拉我来跑步算怎么回事儿?”

岑圆贞:“顶铁,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项轶:“什么地方非要跑着去呀?”

岑圆贞:“不远,南山路跑到底,再继续沿着湖滨路,最后转到北山街,爬上宝石山就到了。”

项轶苦笑着说道:“女侠,你就饶我一命吧……”

项轶一路跟在后面吃力得慢跑着,整个人显得又累又丧,沿途可见的西湖美景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到了宝石山顶,项轶往石椅上一坐,大口喘着粗气。岑圆贞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递了一瓶水给项轶,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项轶俯瞰着西湖的美景,而岑圆贞却望向了另一侧的城市。

岑圆贞伸手指向远处一栋建筑说道:“你看见那幢绿色的高楼了吗?那里以前是一家生物医药公司,我大一暑假的时候在他们公司的生物实验室做过实习。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在那个实验室里见到的景象……”

项轶:“哎?还有你‘老鼠克星’岑圆贞岑女侠没见过的大场面?”

岑圆贞:“这家公司可不满足于用小白鼠做实验。狗、猴子还有黑猩猩都是实验的对象。每天都有好几只动物在残忍的实验中死去,然后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会将它们做无烟焚化处理。”

岑圆贞又指了指山脚下的一块位于景区最边缘的空地,说道:“这些动物的骨灰都被埋在了那里,还给它们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类似感谢它们为了医学发展做出的牺牲之类的话。”

项轶:“这么说,这家公司还是有点良心的嘛。”

岑圆贞:“哈哈哈,连你都这么说,这一手公关做得确实让人佩服。可是我啊,从没见过如此道貌岸然的事。”

项轶不解,问道:“这怎么就道貌岸然了?”

岑圆贞:“如果你认为这些动物并不是和我们一样平等享有生存权的生命,那在剥夺这些生命的时候是不会有什么感情的吧?你会对一把敲坏了的锤子表示感谢吗?”

项轶摇了摇头。

岑圆贞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这些动物和我们是平等的,那杀死它们就是罪恶的。理应怀有愧疚感,而不是感激之情吧?这些动物可没有选择牺牲自己呀,它们是被人强行剥夺了生命。一个罪犯对受害者表示感谢难道不是最道貌岸然的事情吗?要么没有感情,要么心怀愧疚,无论以哪种方式看待这些动物的生存权力,都不应该产生‘感谢它们的牺牲’这样扭曲的情感吧?”

项轶:“嗯,确实是虚伪的公关手段。老岑,那你又是怎么看待这些动物的呢?”

岑圆贞:“我吃肉,但狗肉我是坚决不吃的。我可以用昆虫、青蛙和老鼠做解剖实验,可是狗和黑猩猩这样的动物我下不了手。我可不是什么博爱众生的圣母,可是在那家医药公司的实验室里,我所感受到的是泯灭人性的邪恶。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不同的动物有着双重道德标准,直到一个年轻律师以谋杀罪名将那家生物医药公司告上了法庭。”

项轶:“喂喂等一下,说他们虐待动物我同意,这谋杀罪名又从何谈起?”

岑圆贞:“顶铁,我问你个问题。人为什么不能杀人?”

项轶:“这算什么问题,杀人是犯罪呀。”

岑圆贞:“那人为什么不能犯罪呢?”

项轶一下愣住了,苦思良久却也答不上来。

岑圆贞:“有人会回答‘犯罪是要被判刑的’,但我知道你是不会这么说的。对犯罪最狭隘的认知是违反此时此地明规定的刑法条款,以这种观点来看,这家医药公司并没有违反当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中的任何一条,同样的行为在一些西方国家却属于虐待动物的犯罪行为。同理,如今拐卖妇女儿童是犯罪,但在过去的奴隶制社会,这只是正常的物品交易,解救这些奴隶反而是侵犯了奴隶主物主权的犯罪行为。但罪恶与否真的会因为时间地点的改变而改变性质吗?奴隶制的废除无疑是人类明的一大进步,解放奴隶的先驱绝不是罪犯,虽然违反了当时的恶法,却遵循了一个更高的法律。”

项轶:“更高的法律?”

岑圆贞:“那是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法律,人们凭良心就能判别是非的法律,然而却难以写成法典。古罗马的法学家称它为‘自然法’,后人又称之为‘不言而喻的真理’,用咱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自然法是一切法律的最高原则。”

项轶:“你是说,所谓的犯罪是违背自然法的行为?”

岑圆贞:“没错,然而‘自然法’的概念太过模糊。如何让具象化的法律条更符合这种不可言喻的‘自然法’,是所有立法者永远的难题,而他们最能达成共识的一条就是‘造物者赋予人平等的,不可剥夺的生存权力’”。这就是为什么谋杀在任何明国家都是重罪。然而触犯刑法所招致的严重后果并不是不能犯罪的原因。有些事不能做,做了要受罚,但不是因为会受罚所以不能做。只有坏人才需要用‘不能犯罪,因为会受到制裁’这种本末倒置的逻辑。好人是不需要法律制约的,他们自己心里遵循着不言而喻的自然法,即使因此违反了法律条款也不是犯罪。”

项轶:“法律是为坏人编写的,这点我同意。可难道好人中的法盲也不会犯罪吗?”

岑圆贞点了点头,说道:“在纽约发生过一个真实的案例。一个即将考取美国国家医生执照的德国人行医救了一个看不起病的小孩儿。结果吃了官司,面临无证行医的指控,按法律条款来看,这是毫无争议的违法行为,然而德国医生最终无罪释放。法官说:‘你确实违反了一项法律,但你遵从了一个更高的法律,所以无罪’。另一个众所周知的案例就是我们国家的‘陆勇案’,也就是上上个年代的国产片《我不是药神》的原型。代购洋药救人却被起诉卖假药,违反了法律条款却遵循了自然法,最终也是无罪释放。”

项轶:“嗯,我听明白了。犯罪与否并不取决于是否违反哪个法律条,更不取决于是否受到制裁,是否违背自然法才是判定犯罪的标准。可是老岑,你说的自然法和那些在实验中死去的动物又有什么关系?”

岑圆贞:“自然法中,人平等的拥有生存的权利,不可被剥夺,其道理不言而喻。但这里的‘人’指的是什么?”

项轶:“人不就是指你我这样的人类吗?”

岑圆贞:“自然法中的‘人’是指生物学上的智人吗?一个遵循自然法的好人出门,靠什么来认定遇到的是一个享有平等权利的人呢?是观察对方外部特征?还是出门带一套DNA检测设备?”

项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傻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岑圆贞继续说道:“曾经有一群自认来自明社会的西方人,根据外貌观察法,认定了一群黑皮肤的非洲原住民不是‘人’,随意剥夺他们作为人的权利。那时候你跟他们讲要解放黑人,人家肯定说‘黑奴’是他们受法律保护的财产,你放走‘黑奴’是违法的。那黑人又是如何获得解放的呢?不提南北战争,黑人得以解放的根本原因是一部分正直的白人意识到了黑种人跟自己一样是人,应该享有平等的作为人的自然法权利。他们是如何意识到这一点的呢?是因为做了DNA鉴定,在生物学上证实了不同肤色的人种是同一个物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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