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杨樛离开后,黑夫和章邯放下了手,对视一眼后,目光有些复杂。

“少荣以为,大王此谕,是为何?”回去的路上,黑夫问章邯。

“是因为土地,内郡的无主田亩不够了。”

章邯来自关中,且作为负责土木工程的司空,在九江郡时或多或少接触过一些田亩、户口资料,所以看得更清楚些。

“从王十一年令王老将军攻阏与开始,秦无岁不出兵东征,至今十有四年,每年都有仗打,每年都有将士斩夺城,立功受赏。关中的无主田地,几年前就分光了,就连边边角角的林泽,也开辟了不少,用来五国迁移过去的豪贵。从灭魏之战起,关中士卒获赏的土地,便开始分到边郡了。比如我,明明是内史夏阳人,田地却分到了陇西冀县。”

“山东各郡更甚,颍川、三川、河东、河内、南阳等郡,本就人多地少,如今那些地方籍贯的兵卒,新得的田地甚至得从太原、雁门、上谷处开辟。”

南郡也好不到哪去,全郡百万人口,田地却不过一千万亩出头,像江陵、郢、鄢三县,人口最众,占了南郡三分之一,早已没有多余田地,只能从更远的夷陵等县想办法。

黑夫暗暗算了笔帐,这年头,中国人口大概有三千万人,全国耕地面积约为三亿亩(秦亩)。按理说五人一户,一户百亩,是完全够分的。但别忘了,大半土地都集中在少数贵族勋臣手中呢。

且秦国的军功爵制度,吞噬六国的同时,也在吞噬秦自己的土地,制造了一个无穷无尽的缺口!

虽然每年都有新开辟的土地,但新兴的军功地主更多,需求远大于供应。于是,原本土地就有些紧张的中原,更加捉襟见肘,甚至出现了许多县无地赏有功将士的情况。

信,国之宝也,政府的信用,重于九鼎。政府许诺的土地不能食言,否则,军功爵、名田宅两个强国之基,就将一夜崩塌。

这种情况下,秦王政有三个选择。

第一是加大对内郡的开,把苑囿林地,山泽猎场全部变成耕地,让有功将士在原籍开荒。

过去十来年,秦王也是这样做的,屡次重申商鞅的垦草开荒之令,命令各县继续开地。可惜这年头生产力有限,垦荒集中在平原地区,山地森林的大量土地暂时无法利用,只能勉强维持田亩的供需平衡。

这种情况,随着第二次灭楚之战的胜利,被彻底打破了。

不算黑夫他们这些一口气增地几顷,几十顷的军吏。光参战的六十万人,每人平均一级爵位嘉奖,就要六千万亩土地!

只开荒是不够了,为了安抚嗷嗷待哺的有功将士,秦王只能从其他地方打主意。

第二个办法,是在原五国故地的郡县,侵夺五国之民的田地,或者大肆打击贵族豪贵,夺其土地,让秦军将士移民占有。

听上去很诱人的选择,征服者最喜欢强加给被征服者的暴政,比如清朝的圈地令。

但令黑夫惊讶的是,秦王居然没有走这一步!

秦王政虽然迁了部分豪贵到关中就近监控,却没有夺走他们的土地,而是默认了秦军进入前的土地占有情况。

章邯也道:“我在寿春时,郡守令各地百姓将自己所拥有的土地向县令、啬夫申报,称之为自实田。除了那些反抗大军的豪贵土地被收为公田外,其余百姓民田,官府无一侵夺……”

没有在矛盾尖锐的五国故地火上浇油,这是明智的。大多数百姓可以坐视国家社稷灭亡,笑看王侯倒台,但若你要动他们的土地,那你就是其仇敌,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农夫,也会扛着农具跟你拼命!

于是,秦王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选项:开疆辟土,在蛮夷戎狄的土地上开辟新的郡县、田地,把这当成对将士的封赏,让他们成为大秦的生产建设兵团……

“但诸将士并未把这当成是封赏,而认为是贬斥和辜负。”

黑夫摇了摇头,站在秦王的立场上,这个选择无疑是对的,既能解眉之急,还能遗泽千秋。就像千百年前,将亲戚们全部赶到边远地区做诸侯的周公一样,后人只会夸他远见卓识。

但凡事皆有牺牲,三千南征士兵就成了被牺牲者。本来辛苦打仗,只希望能在家里多点田地,被同乡看得起,谁料却被配到远离故土的蛮荒之地。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历史上的项羽、刘邦功成名就之际,尚且萌生过弃关中回乡的念头,何况是身处南昌的小卒们。

他们怨愤不满之际,便会思考一个问题:“自己如此拼命立功,值得么?”

走到军营处时,黑夫能感到,此处已没了平日的欢快,士卒们充满了失望,与他行礼也有气无力的。

回到南昌城中,即将作别时,章邯问道:“黑夫安抚士卒时说,要上向大王问个明白?”

黑夫苦笑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我一个小小左庶长,岂敢做这种事情。只是将士卒们的情况反馈给大王,让大王知道下面的人是如何看这件事的,如此而已……”

但当时,黑夫不得不这么说,他必须让士卒们感觉,自己是站在他们一边,一损俱损。如此,才能压下他们的不满和愤怒,以免闹出更大的事来。

他也不认为自己反馈的情况,能让秦王改变主意,因为,即便黑夫自己也认为,秦王的这一措施,在全局上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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